第104章 處死

掉發對於我來說,大抵也相當於一個信號。

就像焰火竄入夜空炸開湛藍光亮,是千軍萬馬為之振奮的信號,頭發陡然掉落,大抵是我體內血脈經絡開始紊亂、五臟六腑開始衰竭的信號。

這麽想著,就很容易感覺到身體裏面好些地方在痛,但你要問我具體哪裏痛,我卻說不上來。小時候經常撒這樣的謊來騙糖騙點心,說不含一塊兒就渾身痛,喬正堂總是不吃這一套,但又會在我舉手認錯並給祖宗磕完頭後,捏起一塊遞給我。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人真的渾身痛的時候,是吃糖吃點心也解決不了的。

加起一枚新炭把絲狀的灰燼蓋住,然後在宮女略困惑的目光中,故作鎮定地走到自己的床榻上,窩在被子裏。不再去想自己的事,怕心態垮了,更撐不下去,便搓著衣袖掐著手指,繼續為喬正堂的事發愁。

嫻妃來看我,也可能是來看戲。

在她的刺激和提醒之下,我順理成章地想到了一個辦法。大祁律法是講究主謀和從犯的,若從犯是受主謀脅迫的,那他則可從輕處罰。

嫻妃走後,我就下床,穿上厚重的棉衣,裹上暖絨的披風。我沒讓宮女們動手,對著銅鏡自己把頭發挽了起來。明明不是很麻煩的動作,可那一天裝扮完後,我在椅子上足足坐了一刻鐘,才恢復了氣力。

外面又下了雪。

最近幾年也不知怎麽了,京城一到冬日,就下好多雪呀。

宮女跑過來替我打傘,我感覺有發絲拂過我的臉,是真的很怕它當著別人尤其是姜初照的面,不爭氣地掉下來,所以趕緊吩咐宮女:“把傘給我,你……快給我找個帽子過來。”

她聽話地跑進去。我收了傘,擡頭去看已經暗下去的天空。

當雪片在空中自在旋轉肆意飛揚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北疆藍空上桀驁又逍遙的鷹隼,緊接著就想到了那年初春,姜初照親手獵到一只,他取下最好看的兩片羽毛,讓蘇得意縫在了送與我的帽子上。

我放下傘走回殿內,打開盛著衣帽的桐木箱子,這是當年嫁進宮時,我親自整理的,放棄了好多好看的衣裳鞋帽,卻把這頂帽子裝進了琉璃盒子中,放進了盛嫁妝的箱子裏。

取出那頂被保存完好的、貂毛和羽毛都還順滑著的帽子,戴在了頭上。

“好看嗎?”我問宮女。

宮女把羊毛編織的帽子放下,對我點頭笑:“好看的,皇後娘娘戴什麽帽子都很好看。”

“這是陛下送我的。”雖然也不知道讓她知道,能有什麽用,但我還是超級認真地跟她強調了一下。

說完,擡手把鬢外和頸後散落的發絲都小心翼翼地塞進帽子裏。

這樣頭發就不會當著姜初照的面,落下來了。

*

“皇後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姜初照撐著桌案,勉強站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連嗓音都是顫抖的,“是為了救你父親,所以才想到這個辦法?”

燭火幽微並不明亮,我猜測他這幾日一定也很勞累,方才趴在案上睡了會兒,應該是蘇得意特意把燭芯撥進了蠟油裏,讓他不被光亮刺激,更放松地休息。

“阿厭,你看著我回答,”他擡起我的下巴,幫我把目光轉回來,雖然動作上是強勢的,可語氣軟得幾乎是在乞求我,“朕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信了,你是為數不多的一兩個。所以,別騙朕了行嗎?”

我擡頭望住他的眼睛,繁復厚重的披風棉衣之下,掩藏著我緊攥著的手指:“正是不想繼續騙陛下,所以才來把事實告訴陛下。喬正堂知道了我進宮後墜湖差點死掉的事,也曉得了本該屬於我的東山祭拜被嫻妃頂替,我告訴他,我在宮裏過得不開心。”

他手指一頓,旋即從我下巴上縮回去,也如我一樣,把整個手都藏進了寬大的衣袖中,然後垂眸望我,很執拗地開口:“過得不開心可以告訴朕,朕會想辦法讓皇後開心。”

我笑了一聲:“怎麽告訴陛下呢?我想要的開心,陛下一向是不願意給的。”

姜初照皺眉:“快兩年了,朕除了沒有允許你逃離京城,還有什麽沒給你呢?”

“可怎麽辦,我想要的就是離開,”知道這是狠話,知道說出這些,就會有刀子出現在我和他的心上來回地剮,可我咬了咬牙,還是說了,“去年生辰我本打算放過陛下也放過我,去江南隱姓埋名自在活著,再不同陛下聯絡。可陛下不願意。今年生辰回家那次,我又動了這樣的心思,趁陛下熟睡時去找喬正堂商量。”

他擡手捂住眼睛,命令我:“皇後住口罷。”

我並未聽他的話。

我怕看到眼淚從那雙好看的眸子裏掉下來,就再也不忍心說出後面這些。

於是就像是趕在生命最後一刻交代後事一般,把在心裏過了千百遍的話一股腦地說出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管逃到哪一寸疆土上,陛下總能帶人再把我抓回去。所以我才起了這樣的心思,我讓喬正堂奪權奪位,若坐在寶座上的人是我的父親,哪我便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有人敢再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