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郭兼被打得頭昏腦漲, 渾身都疼。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免得被人看見丟臉,也知道自己其實沒被打到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地步,可他就是沒力氣, 不是身上沒力氣, 而是心裏提不起那股勁, 連帶著四肢也變得綿軟起來, 整個人就像一灘無用又招人嫌的爛泥。

自己到底是怎麽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郭兼嗓子發疼,因為被打掉了一顆牙, 他嘴裏都是血的味道。

他艱難地轉動自己的大腦, 逐漸回想起自己在北境的日子。

他並非出生北境, 只是年紀輕那會恃才傲物得罪了人,被分派去北境當了個小小的地方官。

那些年在北境,他也算恪盡職守, 無愧於心, 無愧於民。

可他的夢想是當京官,雖然他也知道以他那時的境遇來說, 到京城做官的可能性並不大,但他還是抱有希望, 直到他遇見北境軍前統領——顧浮,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他很聰明——郭兼不覺得自己是在自誇, 他知道自己就是聰明, 不然他也不會一眼就看出年輕的顧將軍並非只想統帥北境軍,還想整頓整個北境, 於是他抓住機會,坐上了顧將軍那艘大船。

最初郭兼只想借勢,憑著顧浮這陣大風飛上青雲, 後來他又覺得把顧浮當朋友比拿她當跳板更好,於是郭兼暫時停下了自己的步伐,留在北境繼續協助顧浮。

再後來顧浮死了。

他像是冥冥之中得到了眷顧一般被調來京城,然而一切都比他想象得要難,他在京城沒有半點根基,他在北境的人脈再強大,也夠不著這遙遠的國都。

可他沒放棄,他的心性足夠堅韌,不就是從頭再來嘛,他不怕。

於是在兵部任職那段期間,他努力融入京城權貴的社交圈子,錢不夠就叫家中奴仆出去賣酒,賣他們北境的黃沙燙,反正他不信自己熬不下去。

可就在他逐漸打開路子的時候,天上掉下了一塊燙手山芋,正巧就掉在他手心裏——陛下要組一支新的皇城軍,與禁軍分權。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在保李禹,因為李禹是禁軍統領,他手下的禁軍出了問題,他難辭其咎,可偏偏他有個當皇後的姑姑,所以這事有了轉圜的余地。

郭兼在顧浮身邊這麽些年,自然也認識李禹,不僅認識,他和李禹的關系還很差。他知道李禹逃過一劫後的感想一定不是慶幸,而是恥辱,因為他曾聽喝醉酒的李禹說過,他當初就是為了擺脫家裏的影響,想要證明自己才跑來北境,如今一回京城就被打回原形,簡直比撤了他的職位還讓他難受。

當然郭兼知道,李禹不會這麽沒品,故意叫人找他麻煩,但他也知道李禹絕對不會對他施以援手,所以他還是得先蟄伏著,任由赤堯軍被禁軍打壓使喚,暗中慢慢累積實力。

前陣子為了博部分官員的好感,他在選麟這麽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結果半好半壞,名聲是攢到了一些,可突然冒頭的舉動也惹惱了看他不爽的禁軍,讓禁軍足足找了他們赤堯軍一個多月的麻煩。

這期間他做事就沒順過,赤堯軍內部的士氣也很低迷,紀律出現了明顯的松散,好些下屬開始不拿他當回事,早前積攢下的那點家底也都被接連不斷找上門的麻煩敗了個精光。

就剛剛,他被倆禁軍打完從樓上扔下來,雖然高度不高,他也沒摔出個好歹,甚至那倆禁軍一躍也就跟著下來了,可他就是感到身心疲憊,仿佛一閉眼就能死過去。

希望不是一下子就沒的,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慢慢磨沒的。

他看不到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走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下去。

或許他就不該來京城,郭兼想著,低垂的視線裏突然出現一抹竹青色的裙擺。

微微晃動的裙擺下是一雙藕色的繡鞋,裙擺上面是純白的輕紗,應當是從幕籬上墜下來的。

郭兼想起家裏的娘子,因為京城規矩多,他家性格潑辣的娘子不止一次和他抱怨,說出個門還要戴幕籬,實在是太麻煩了。

想起娘子還在家等自己,郭兼不由得好受許多,然而下一刻,耳邊響起一道他十分熟悉的聲音,讓他的腦子徹底停止了思考——

“你能混這麽慘我是沒想到的。”

……

郭兼坐在致雅樓二層的雅間裏,雖然腦子還很混沌,但感官無比清晰。

他剛剛用茶漱過口,嘴裏還殘留著茶葉的回甘,鼻間是隔壁酒坊飄來的酒香,耳邊倒是安靜,不像他被打那會有百姓為經過的龍舟呐喊尖叫,只有兩人對話的聲音——

“第一艘龍舟會贏吧,它比後面那幾艘都快一些。”

“船頭撞掉了。”

“啊?是嗎,我沒認真看,光顧著看你了。”

傅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