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謝逾, 整個修真界最愛在刑法上跳舞的男人,頭一回受到了心靈上的制裁。

雖然是個被下了降智光環的戀愛腦,但他品著品著,總能從寧寧與白曄的話裏品出幾分揶揄的味道來, 並且在意識到這一點後越想越不自在, 很快便匆匆結束了這場雞飛狗跳的宴席。

寧寧罵得心情舒暢, 與戰友白曄對視一眼, 偉大的革命友誼如同雨後春筍蹭蹭蹭往上躥。

再環顧席間眾人, 永歸小師傅滿打滿算編出了一首即興樂曲,本打算引吭高歌,卻遭遇魔君黑臉跑路, 滿腔熱情無處發泄,正頗為苦難地搖晃著腦袋,嘴裏嘀嘀咕咕念叨個不停。

裴寂乖乖坐在一旁,自始至終沉默著不曾開口, 跟前的筷子幾乎沒動過。

雖然這位不苟言笑的小師弟與平日裏沒太大差別,但寧寧還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好。

想來也是, 裴寂那位被折磨得幾近發瘋的母親逝去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見到自己未曾謀面的生父, 卻不得不旁觀謝逾與另外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

更何況是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狗血劇情。

謝逾認不出他,更不會回憶起他的母親。這對母子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在魔君大人復雜如麻花的恩怨情仇裏,連不值一提的小配角都算不上。

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最為悠哉的當屬孟訣。

他坐在謝逾不遠處, 這會兒正閑來無事靠在椅背上, 擡眸望著那三人遠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什麽,雋秀的眉眼稍稍一擰。

“孟師兄, ”白曄是個自來熟,湊到他身旁問,“你在看什麽?莫非已經察覺到了幻境裏的些許貓膩?”

孟訣笑意不改,骨節分明的右手半扣在桌面上,食指輕輕一敲:“你們有沒有覺得……那位周小姐有幾分眼熟?”

寧寧聞言努力回想,搜光了整個腦袋,也沒從記憶裏找到能與周倚眉重合的臉孔。

白曄亦是納悶,茫然撓頭道:“我應該沒見過——怎麽,以孟師兄看來,她和誰模樣相似?”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孟訣少見地斂了笑意,目光追隨周倚眉瘦弱的背影一直往前,直至那道影子被黑暗吞噬,消失在視野裏。再扭頭看向白曄時,青年唇邊又勾了雲淡風輕的弧度:“許是我認錯了,道友無需在意。”

他說不清周倚眉究竟像誰,此事只好暫且擱置。

謝逾為每個人都在周府安排了客房,寧寧累得厲害,只想好好閉上眼睛休息一晚,然而呈攤大餅狀撲上床時,突然想起白日裏裴寂說的那句話。

——那時白曄形如焦屍地落在地面,裴寂沉默須臾後告訴她:若是半夜做了噩夢睡不著,可以去周府旁側的竹林尋他。

他在那裏練劍。

其實寧寧覺得,這更像是一句無意之間提起的玩笑話。

畢竟他當時的語氣輕得像片羽毛,平平淡淡聽不出任何起伏,一點也沒有類似於約定的儀式感。

更何況裴寂同樣在上一處煉妖塔裏耗費了大部分靈力,理應在房中好生歇息。無論如何,今晚都算不上適合練劍的時候。

寧寧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很認真地想:

所以聽從他的無心之言,乖乖在夜裏去往竹林的自己,一定是腦袋出現了什麽問題。

可要是不來,一想到裴寂低垂著眼睫坐在角落裏的模樣——

簡直就差在臉上明明白白地寫“想要被安慰”了嘛!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幾率,倘若他當真孤零零一個人待在林子裏練劍……

總有點可憐兮兮的感覺。

寧寧恨自己心太軟,她沒做噩夢也不無聊,硬是頂著重重倦意來到了竹林旁。

由於魔物盤踞的緣故,崇嶺鎮內四處彌散著昏黑魔氣,在如墨夜色裏悄然溢開,好似魑魅魍魎半隱半露的影子。

一輪慘白圓月孤零零掛在梢頭,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寧寧總覺得它像一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直愣愣停在她頭頂上。

竹林中蕭索寂靜,碧色竹葉如同一泓在月下蕩開的清泉,映在地面的影子則隨風搖擺,好似溢開漣漪的層疊水潭。

乍一望去,竟有了幾分置身於水下的迷幻感,一切都清清泠泠,不甚真實。

如果裴寂今夜不在這裏,那她可就尷尬死了。

不對。

寧寧走著走著開始胡思亂想,反正也沒人知道她夜半出門,一個人的尷尬算什麽事兒啊,睡上一覺就過去了。

她一步步往前走,心裏沒抱太大希望。竹葉被層層拂開,幽謐月色隨之向兩旁蕩漾,四周本是死寂無聲,忽有劍氣閃過,擊落一簇落葉紛飛。

寧寧心頭一跳。

她覺得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覺往上勾,為了不顯出過於高興的模樣,沉下心來努力把唇角向下壓。

再往前一步,她便見到裴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