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第3/4頁)

裴寂語氣很淡,仿佛在討論今日的天氣,提及往事時微微勾了唇,眼底是滿帶嘲諷意味的冷笑:“她出生於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見不平,救下一位重傷昏迷的青年人,兩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應該就是謝逾。

寧寧沒有插話,靜靜往下聽。

“可惜那人並非良配,只是為接近她,從而盜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家族禁地盜來功法——”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住,瞳孔裏的自嘲之意更濃:“魔族便大肆攻入城中,僅僅一夜時間,家人、財富、修為,什麽都沒有剩下,唯一留下來的,只有肚子裏尚未出生的孽種。”

孽種。

寧寧心頭一顫,緩緩蹙了眉。

這是裴寂從不曾向旁人傾訴的言語。

他性格要強,倔得要命,從來都不屑於向他人展示自己曾經的傷疤,可此時此刻,卻破天荒地想讓寧寧知道。

裴寂說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對外界肆無忌憚的折辱無能為力,只能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求饒,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久而久之,少年逐漸習慣在蔑視與排斥中過活,疼痛、責罰、生死一線,不需要任何協助,僅憑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著牙挺過去。

——裴寂本應習慣的。

可寧寧拋出的糖一點接著一點,他嘗到了甜頭食髓知味,在心底最為陰暗的角落,有個聲音瘋狂叫囂著更多。

他真是有夠卑鄙,跨不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條鴻溝,便全靠飲鴆止渴,以這種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試圖讓她多看自己幾眼。

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裴寂垂著眼睫,沒有看她。

他的聲音亦是很低:“那些事與我無關,你不用施舍同情。”

停頓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啞:“……我不可憐。”

謝逾與那位女人的愛恨糾葛的確與他關聯甚小,可裴寂將那麽多秘辛全盤托出,唯一隱瞞下來的,全是關於他自己的故事。

比如承受著母親對於謝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殘喘、遍體鱗傷;

比如自娘親重病身亡後四處流浪,曾因為一個包子,被街邊的混混打破額頭;

比如繼承了屬於魔君的濃郁魔氣,被旁人視作不可接觸的怪物,不知受到過多少羞辱與漠視。

那女人將他取名為“寂”。

哪有母親會把骨肉取作這樣的名姓,分明是個永生永世難以逃脫的詛咒,打從出生的那一刹起,他便承受了無窮盡的恨意。

有時裴寂會想,他究竟算是個什麽東西?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遺棄,天下之大尋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除了劍,世上的一切仿佛都與他無關。

他不在意旁人,也沒有誰會在意他。

這些都是他不願讓寧寧知曉的事情。

像離開水泊、即將被溺死的魚,他這一生狼狽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也會有想要堅守的,屬於自己最後一點支離破碎的尊嚴。

唯有她。

裴寂不願被寧寧看不起。

竹林裏靜了一瞬。

他唯恐聽見類似於安慰或憐憫的語氣,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原來是寧寧低著腦袋,用腳踢了踢地上堆積的竹葉。

那微弱的雜音徑直撓在裴寂心口上。

她講話像是在低聲嘟囔:“我才不會同情你。”

裴寂握緊手中長劍,不知為何感到心臟狂跳。

“因為你很優秀啊。優秀的人才不需要別人同情。”

寧寧擡頭與他對視,清澈聲線在空蒙月色下悠悠響起,莫名有幾分蠱惑人心的魔力:“我們裴寂多好啊,會烹飪、會降妖除魔、還會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誰能比你更厲害?我崇拜都還來不及。”

……她怎能語氣尋常地說出這種話。

向來獨來獨往的少年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言語,哪怕知曉她是出於安慰,也還是無措到耳朵滾燙。

“而且,”寧寧說著一頓,把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很久,自顧自笑起來,“裴寂長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許多。”

月光讓一切情緒都無處遁形。

一片葉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凈的臉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

他忽然無端地想,那塊桃花餅,會不會太甜了。

月光碎落滿地,與無邊夜色悄然勾纏,暈開寒水般冷然的薄煙。

裴寂屏了呼吸,扭頭別開視線,卻未曾察覺這樣做不過是掩耳盜鈴,無法避開那道視線。

寧寧看出他的害羞,一時間頗感新奇,像是出於惡作劇,向前更靠近一些。

她的目光在他臉龐上一點點下移。

如同一團熾熱的火苗。

偏生還有道含了笑的嗓音沒心沒肺響起,一字一頓,尾音十分惡劣地上揚。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