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杜增

火光像一把尖刀,割裂了原本深黑的樹林。我還未走出林子,便已睹見那被火映紅的半邊天。出了林子,下了山坡,便是沔水,大約因為鳳樟堤放水,原本的河岸早已不見蹤跡。大大小小船只密布河面,在燈火下,將沔州南城門團團圍住。

那堅固的黑色城門早已破敗著洞開,源源不斷的兵士從登陸後湧進城門。城樓上都是人,一柄大旗迎風展開,火光下可見一個遒勁的“周”字——他們已經攻破了南城門!

而喧沸的廝殺聲怒吼聲鼓號聲,極遠,又極近。

水色火光中,最大一艘戰船還靠在此岸。我提氣躍上船,士兵舉槍便攔,認出是我,安靜的讓路。我走到穿頭,一身明光鎧甲的高大將軍轉過頭來:“戰將軍醒了?”

“是!周將軍,戰況如何?”我走到他身後,望著已如破篩子般的沔州城。

“已是囊中之物。”周昉笑道,虎目生威,“只看兒郎們能否生擒杜增了!”

我大喜,道:“清泓願隨將士入城!”

周昉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老夫本讓你和林放在林中休息,靜候捷報。可林放說你必定呆不住。林老弟,你果然將心腹愛將料得分毫不差呀!”

我呆了呆。

身後那人慢慢走近,聲音平靜:“她性子是有些跳脫,不過的確是勇猛無畏。”

這話,到底是誇獎還是批評?我盯著他的衣擺,心中刹那紛亂了一下。

他走到周昉身邊,與周昉一同看著對岸的火光,復又轉頭對我說:“沔州城已破,兵士們已與守軍在城中巷戰,你好好呆著。”

周昉也道:“二位且隨老夫進城吧!清泓可願貼身保護我二人?”

我精神一振,原本繚亂的心思拋之一旁,用力點頭:“本是清泓分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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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保護他二人,其實根本不需要我保護。周昉自有三十護衛,將我三人護得嚴嚴實實。這三十護衛雖然定不及師父的二十四衛武功卓絕,可也是森然肅殺、氣勢逼人。

船靠岸,我們下了船。一路絲毫未收到杜軍阻攔,徑直從南城門穿城而過。東邊天空已微白,從南城門外到城中心郡守府邸,只有滿地屍體和忙著清點物資、收拾戰場的活著的晉軍。

滿地黑紅的血,或幹涸,或鮮熱。我們穿行於城中大道,不斷有將士來報周昉:

“報——已奪西城門!”

“報——內城杜軍已往城北潰逃!”

“報——東城門已奪!”

“報——我軍已從北面包圍北城門!杜軍敗兵被圍堵在北城樓!”

……

堵死了北城門——杜增最後的退路,全城已盡在周昉掌握。即使是一生崢嶸的名將周昉,也忍不住意氣風發的與林放相視一笑。

“報——發現杜增狗賊!”渾身血汙塵土的兵士仆倒在地,“他們手上有人質!”

周昉眉一挑:“可是我軍將領被俘?”聲音驟冷,似有怒意。

那兵士靜了半瞬,頭也不擡的道:“說是武林盟主的人。”

一個念頭從我心中冒出,一段時間來已經以為毫無希望,此時卻又重燃了信心。

是霍揚,還是六師弟?兩撥人都已與我們失去聯絡許久。霍揚等人我相信一定偷偷隱藏在某處,可六師弟、小藍、羅武等人,被我和林放丟棄在逃亡的路上,只怕已兇多吉少!

可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霍揚被人脅迫的樣子,直覺告訴我,被俘的,應當是六師弟、小藍等人!

想到這裏,我急道:“人質中可有女子?”

那兵士擡頭看周昉一眼,周昉點頭,兵士朝我道:“的確有一女子。”看了看我,又補充道:“與戰將軍身量相仿。”

小藍!

我頓時憂喜交加,急切的看向林放。他轉頭看我一眼,面上不見任何悲喜。

周昉沉吟片刻:“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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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頭頂是碧空萬裏、悠悠流雲,飛鳥從低空掠過,扇動著幹凈的羽毛。與這明媚的天光相襯的,是經過一夜殺戮,凋零破敗、血屍橫流的寂靜沔州。

往北城門的路上,四處可見破碎淩亂的屍首。風呼嘯刮過,將插在屍首上的周軍戰旗吹得呼呼作響。天地間仿佛只有藍紅灰三色,藍的是天,紅的是血,灰的是城墻和活人。

鳳樟堤奪了、揚口燒了,整個沔州城都在我們控制之下。四面八方的廝殺聲在天亮前都已消息。只有一處,這一處,同樣寂靜,情勢卻是劍拔弩張,超過三千周軍,已經從各個方向將北城樓團團圍住。周軍疲憊不堪卻又躍躍欲試,只想在這一小撮苟延殘喘的敵軍身上,發泄最後的怒火、歡慶多年來大晉對戰杜增的最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