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懷抱

初春的氣息是蝕骨的寒,不知冷風是否來自秦淮河面,所以格外滲人。

我睜開雙眼,窗外白雪映日,晶瑩透亮。樹木孤涼,寂靜空曠。我穿上棉襖夾褲,推開房門。

護衛文青適時端著熱水從庭院中走來:“護法,今日好多了吧?”

門口,侍女小環笑道:“護法大人自然是好多了,這可是我的功勞。”偏頭看向我:“護法大人,奴婢服侍你洗臉。”

我擺擺手:“你們可要慣壞我了。”接過熱水,蹲在院中洗臉。

熱氣撲面而來,我反而打了個寒顫。看到盆中倒映一張平靜的臉,我的思緒有刹那的停滯。

然而只是一瞬,我對水中人笑了笑,捧水洗臉。

回到建康,已經五日。

那日晚間自公主府歸來後,我便高燒不退。大約是這一路跑得太猛,又沒好好吃東西,還在大年初三最寒冷的半夜穿了夏衫出門……我苦笑了一下,小環接過我手中水盆:“護法大人,去前廳吃飯吧!”

我點點頭。大約那晚一病不起嚇壞了夏侯府的護衛們,他們雇來鄰裏一個姑娘照顧我,便是小環。文青是護衛們的一個頭領,這些日子也是他看住我。

穿過回廊到了廳堂,三兩個護衛已用過飯,朝我點頭示意。

我和文青在桌前坐下,他笑道:“太好了,我看護法大人身體已經大好,屬下們總算能跟盟主與夏侯大人交待。”

“你也放心了,我不會再亂跑。”我道,文青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這幾日,每日每時都有護衛在我的門口輪候。夏侯府中自然安全,他們的輪候,自然是盟主和師父授意——大概是怕我再不辭而別。

可是我怎麽會呢?

我舀起一勺粥,靜靜喝掉。

“護法大人,我今早接到消息,盟主大人明日便會先行回到建康。”文青面露喜色。

我愣了愣,擡頭:“怎麽這麽快?一個月的路程,他們那麽多人馬……”

“哦,是盟主要提前回建康向朝廷述職,所以帶人馬先回來了。”文青笑道,“有傳聞說杜增重傷不治,疫了。江東武林可是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威震天下!”

我忽然有些不安起來——林放他,先行回來了,就在明日……

腦海裏忽然閃過那日,他冰涼的眉眼,還有他漠視所有人,朝我伸出的雙手……

那雙手,一如他的人,冰雪般寂靜堅定。

忽然有些難過,也有些愧疚。要怎麽面對林放?我曾發過誓,永遠守候他的。可是卻為了兒女之情,為了一個已經離開我的男子,沒有聽他的話。

“砰——”我放下碗筷,文青和一旁的小環都詫異的望著我。

“我……我不吃了。”我站起身,“我去練劍。”

“可是護法大人你才吃了那麽一點……”小環的聲音頃刻已經很遠。

我拔出“玦”,站在庭院中。

凝神、定氣。

我清嘯一聲,一套破輦劍法使將出來,積雪飛散、勁風橫流。手中感覺卻似乎有偏差,竟有些控制不住“玦”,好幾個招數使得有些不倫不類。

什麽破輦劍法!

我一把將“玦”扔在地上,一旁尾隨而來的小環嚇得一陣哆嗦。

“你不要怕,我不是惱你。”我道,“我只是自責。”

林放明日就到了,我要怎麽面對他?我做了如此錯事,我應該道歉。

可是我,著實……累了。我實在沒心思向任何人去道歉,請求原諒。

也不願,再與任何人,提起任何關於他的事。

想到這裏,我忽然平靜下來。

林放也好,夏侯也好,小藍也好。任何人也好。

我已經這樣了,又何須去理會別人如何想,又何須再去解釋什麽?

我彎腰拾起“玦”,微微一震,抖落滿劍雪花。提起袖子,擦拭劍身上殘余的雪漬。

周圍忽然極靜,甚至連小環的呼吸聲都消失不見。卻偏偏有輕微的腳步聲闖入耳中,那腳步聲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那腳步的輕柔和堅定,陌生的是那腳步聲一向該是不急不緩的,今日明顯有些急。

我擡起頭。

周圍是真的極靜,或許此時就算有人在我耳邊大聲呼喊,我都聽不見。只因他半舊的白衣大袖飄揚,他冰雪般的容顏幾乎要與周圍瑩白一片溶於一色。然而他如墨的長發和凝玉般的雙眸,卻黑的觸目驚心。

他望著我,隔著七八丈遠。我幾乎可以看清他鼻翼的陰影,他眸色深重,我卻看不清晰。

“你、你、你是何人?”小環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驚斷了我遊離的心緒。是了,小環並未見過他。我望向小環,卻見她雖然出聲質疑,臉卻漲得通紅。

林放似也被小環聲音驚醒一般,雙眸一閃,那沉重消失了,只余淡淡的神色——一如他平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