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蘭貴妃死死揪著裹在身上的簾帳,唇色臉色蒼白一片。

“我只是想觀瞻聖上天顏……”蘭貴妃說得磕磕巴巴,一擡眸對上雁回的視線,心底那好不容易鼓起的一口勇氣一散而盡,她避開雁回的目光絕望道:“未曾想過會惹怒皇後。”

似乎知道自己太拖延,雁回沒有耐心等自己尋開脫的理由,她趕緊補救道:“畫……畫……畫就在偏殿。”

蘭貴妃說完也不敢去看雁回的面色,只能夾著雙臂躲在謝昀身後。

雁回用眼覷著謝昀,“畫若無礙,蘭貴妃欺君之罪,聖上自己定奪。畫若有受損半分,清君側!”

說完便是頭也不回地往翊坤宮偏殿去,見雁回走了,蘭貴妃低聲向謝昀說了兩句,謝昀面色一沉,冷著聲音讓人將蘭貴妃帶了下去,隨後迎上雁回的背影一前一後去了翊坤宮偏殿。

雁回前一腳到了偏殿,謝昀後腳便跟了上來。

雁回沒有心思去管謝昀,一入殿內她便尋到了畫,她急忙走進一瞧,多年來受的委屈全部湧上了心頭,某種一點就燃的情緒終於控制不住沖破了她所有的理智。

畫沾了水,許是蘭貴妃一邊沐浴一邊觀瞻畫時不慎將畫落入浴池中。

那畫中人的面相已經泅濕糊作一團,五官輪廓化成灰黑的墨跡,再不辨昔日容顏。

雁回森寒爬滿血絲的目光死死地釘在畫像上,心裏傳來一陣陣劇痛。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當下就要轉身沖去殺了蘭貴妃,卻和跟在其後的謝昀撞了個滿懷。

兩人皆是往後一退。

謝昀眺了眼畫,再垂眸看向雁回,目光從她隱隱發紅的眸子一直落到長劍上,隨後謝昀驚訝發現,劍在抖,雁回在發抖!

破天荒地,謝昀一肚子窩火都散了,他何嘗不清楚他這個皇後對自己的愛慕,從那晚夢囈念自己表字,和愛屋及烏地隱忍蘭貴妃發難,以及現下這副氣極的模樣都可以看出。

謝昀難得泛起了一絲不忍,僵硬地勸慰道:“不過是一幅畫。”

雁回擡眸,她凝睇著謝昀更像是再看另一個人,一樣的眉眼,只不過那人的眼中不似謝昀沒有一絲溫度,他那雙如星似月的眸子比謝昀的更好看,可再無人知了。

“你知不知道……”雁回喉中一哽:“這是……他在世上……最後一副……”

大漠塞外流竄的敵寇野蠻非常,國舅爺臨危受命,戴上了牛頭鬼神面具,從此將真容掩於面具之下。世人只知驃騎大將軍覆面征戰鐵面無情,而不知其容顏下是一副帶笑柔情的容顏。

記得他的人少之又少。

不然,這幅畫她懸掛這般久,又有幾個人是認出畫中人的。

塞外傳來他投敵的消息,自此以後,大梁連他名字都是諱莫如深。

無人記得他,亦無人知曉他,更無人願意銘記他的功勛,他被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雁回哽咽,以至於謝昀並沒有聽清她後面半句話,他所見,雁回裹挾著殺意就要奪門而出。

“皇後。”謝昀冷聲喚住她。

“朕身為大梁天子,要護的人,就一定能護!”

雁回腳步一滯,回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謝昀面上方才的不忍情緒仿若從未出現,取之的是眉眼間讓雁回習以為常的冷漠。

“鎮國大將軍將尚方寶劍交予你,並非就能讓你為非作歹肆無忌憚,這江山是朕的。先帝既能賜尚方寶劍於大將軍,朕今日就能從你手中收回!”

“你以下犯上,失了身為皇後的體統,朕諒在雁家世代忠烈可以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殿外苦風淒雨,殿內燈火通明,陰影與光亮之間難以交融化成一道清晰可見的光影交界,謝昀便站在這交界處,那明明暗暗勾勒著他挺拔的身姿線條,他的五官仿若那暈開的畫像一般變成濃稠的晦暗。

雁回腦中嗡嗡作響,謝昀還說了什麽她並沒有聽清,她只念著謝昀那句‘我要護的人,一定能護。’

所以,謝昀早知畫像毀了才會屈尊跟著她往偏殿來,也早知她會起了殺心,趁著她尋畫的空档將蘭貴妃安置妥當了,如若不然,她有尚方寶劍在手,謝昀也不會說出如此自信的話來。

“所以……”雁回忍著不適問:“她毀了這畫也是你默許?”

她憶起,那人出征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舅舅去建功立業了,我那孤傲的小外甥就有勞外甥媳婦多多照拂了。”

言猶在耳,那人的身形與謝昀交疊,雁回耳鳴難忍,喉中一點腥甜。謝昀的回答是什麽,雁回已經聽不見了,她擡頭無力地看了看天,雨珠顆顆落在她面上。

她渾身發抖,幾番忍耐最後實是苦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沁涼的雨珠和猝不及防的驚呼,在耳畔炸響隨後溶漾進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