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夾生熊掌與血肉模糊的首級,桑桑落的棋

澗生秋風微寒,寧缺臉龐微涼,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因為桑桑的病多日來操勞憂怖,情緒變得有些焦慮甚至有了狂暴的跡象。

在紅蓮寺秋雨裏,他從隆慶頸間撕咬掉那塊血肉時,曾經感知過那種狂暴恐怖的心境,知道如果真的被這種情緒所控制,那麽必將沉淪深淵難以復起。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氣,讓微涼秋風裏的濕潤氣息滋潤微燥的肺葉,浩然氣隨之蓄養全身,將心境裏那道危險的狂暴沖動強行鎮壓了下去,決定在歧山大師替桑治病之前,暫時還是不要多生事端。

至於那方佛輦在他心中引發的警兆,寧缺心想自己畢竟剛剛晉入知命境界,或許只是連日焦慮引發的錯覺,或者說他希望這僅僅只是一次錯覺。

他放下手臂,鋒利的箭簇不再對著那方佛輦,然後手指控著弓弦緩緩松開,伴著輕微的微結構疏動聲,不再像將崩山崖般令人恐懼。

隨著這個動作,山澗旁的石坪上同時響起了無數道如釋重負的嘆息聲和吐氣聲,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一直在勉強控制著呼吸,緊張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鐵箭所向的微濕地面,說道:“只要不攔著我上山拜見歧山大師,其實我對懸空寺或佛宗,都能表現出來足夠的尊重,哪怕是假的。”

觀海僧聞言苦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化解了僵局,何必非要說這樣一句話,安慰說道:“家師雖說極少見客,但既然出關,哪有不見十三師兄的道理。”

便在此時,石桌棋枰旁的黃衣老僧卻厲聲說道:“道理便是規矩,觀海你雖是歧山師兄的衣缽傳人,卻也沒有資格不守我瓦山的規矩。”

觀海僧一時語塞,心想規矩終究是人定的,書院十三先生是何等樣身份,馬車裏的光明之女又是何等樣身份,難道還非要他們連破三局?

黃衣老僧看著寧缺聲音微寒說道:“書院果然好大的威風,不過一把鐵箭,便能令我佛宗大德不戰而退,然而我先前便說,軻浩然當年憑腰間一把鋼劍便能闖上瓦山,我承認他有能力破除我瓦山規矩的力量,你如果想要破此規矩,便也要展現給我這個老家夥看,我倒要看看,如今的書院入世之人,是不是還和他的前輩那樣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

寧缺確認這名爛柯寺隱居老僧與小師叔有舊怨,只是看老僧修為境界,當年小師叔闖瓦山時眼中根本沒有這個人,不由搖頭苦笑,心想師門長輩們當年太過強勢果然不是什麽好事情,最終這些舊業都要落在後代子弟身上。

他輕撥弓弦,錚錚清鳴,默然想著自己最終還是要走上小師叔的舊路?

就在寧缺有些為難之時,桑桑有些猶豫,有些不自信的聲音,從黑色馬車裏傳了出來:“少爺,要不然讓我試試?”

寧缺知道她是擔心自己,所以不想自己與佛宗再起沖突,笑了笑,說道:“你又哪裏會下什麽棋,再說這種事情太耗心神,對你身體不好。”

桑桑的聲音穿過車窗,再次響起:“少爺,我會下棋,而且我覺得下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沒覺得會累壞腦子。”

聽著桑桑的這句話,寧缺忽然想起渭城酒鋪裏賭博時常見的場景,還有離開書院前那兩位師兄殷切的囑托,不由心頭微動。

旋即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

爛柯寺以棋枰之道聞名於世,這傳說中三局棋自然極為困難,先前那名南晉國手冥思苦想半天都沒有落子,桑桑即便在棋道上可能有些能耐,又哪裏能夠破局?

他搖頭說道:“秋風透骨,你不要出來。”

如果是往常,桑桑在外人面前定不會與他爭執,然而今天不知為何,她顯得有些倔強,說道:“我就在車上看,請山山姑娘幫我擺棋子。”

寧缺不知道車廂裏先前發生了什麽,聽著桑桑的稱呼,從山主變成書癡再變成山山,不免心生猜忖之意,而桑桑既然這般說,想必已經得到了莫山山的同意,於是他這次真的不知該如何拒絕,說道:“那便試試也好。”

然後他補充說道:“如果覺得累便別下了,我們再來闖過。”

聽著這話,觀海僧笑容苦澀,爛柯寺住持面露不滿之色,卻不敢出言指責,石桌棋局旁的黃衣老僧,則是神情漠然地坐回了石凳上。

馬蹄微響,鋼鐵鑄成的車輪碾壓著石坪,黑色馬車幽寂無聲離開虎躍澗上那道石橋邊,來到大青樹下石桌不遠處停下。

石桌上刻著橫豎數十道直線,便成了天然的棋盤,那些線條深刻入石,卻顯得格外光滑,應該是時時被弈棋之人摩娑所致。

大青樹繁藏的枝葉,遮掩著瓦山上空的秋日陽光,棋盤上落著百余枚棋子,在樹風清影中自默然不動,看似散亂,其間卻隱著別樣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