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

寧缺望向樹上的拳印,問道:“究竟哪裏錯了?”

桑桑沒有說話,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後。

初春微寒,院裏那棵樹依然沒有發出太多枝葉,她走到那棵樹下,看著輕顫的寒枝說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讓我走。”

既然寧缺認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間的方法,那麽當她想要離開時,他便不應該攔阻。

“你隨時可以走。”寧缺在她身後說道。

桑桑看著樹椏,撲扇聲中,一只黑色的烏鴉落在她的目光落處。

她說道:“我若真要離開,你便會自殺。”

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轉身,看著他問道:“你就這麽想我死?”

這是她第六次對寧缺說出這句話,或在心裏想起這句話。

“我只是不想你走。”

寧缺沒有回避她的眼光,說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裏去呢?你已經來過人間,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國裏枯坐漫長歲月?”

桑桑說道:“我本來就應該在那裏。”

寧缺說道:“那裏又是哪裏?你經常說,這是昊天的世界,神國也必然在這個世界裏,那麽神國和人間究竟有什麽區別?”

桑桑說道:“現在你的老師在那裏。”

寧缺說道:“你為什麽一定要阻止老師,為什麽一定要阻止我們?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在這個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麽?”

“這是我的世界,我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我的存在來源於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特性,你們想要破壞這個世界的特性,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說道:“這是我與你老師以及書院之間最根本的矛盾,無法解決,如果你堅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這麽想我死嗎?”

這是第七次。

寧缺靜靜看著她,說道:“不要回去,變成真的人,我們一起活著。”

桑桑說道:“人會死。”

寧缺說道:“修行可得長生,我們一起修。”

桑桑說道:“我要維持這個世界的存在。”

寧缺說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別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你為什麽一定要守著這個舊世界,你究竟在守護什麽?”

桑桑說道:“我也不理解,你們以及歷史上的某些人類,為什麽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你們究竟想知道什麽?”

寧缺說道:“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外面有什麽。”

桑桑說道:“我不想知道。”

她所有的思維邏輯,更準確的說,她的全部生命都帶有規則的客觀性,如果說人類本能裏就有對自由的向往,那麽她的本能就是封閉自洽。

寧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樹枝上的黑鴉有些冷漠地叫了聲。

他牽起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變成人類,然後我們一起活著,一起修行,一起買菜,一起吃飯,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來到人間後,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她按照人類最中庸的面容擬成的臉,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軀,都讓她並不怎麽愉快,所以此時,她看著寧缺眼睛裏的那個女子,覺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就算是為了人類,當然,最主要是為了我,請你留下來。”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張普通的臉,忽然間破碎成無數片光影,再也無法重新聚攏在一處,於是她的眼神也回復漠然。

“不。”她看著寧缺平靜說道:“無數年前,人類選擇我,讓我從混沌中醒來,便是要我為他們帶來永恒的平靜。”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明白為那句話會讓她反應如此劇烈,他本以為是人類的選擇讓她醒來,聽到她的下句話才知道是因為自己。

“我現在能夠理解,對世界之外的想象與好奇,是人類本能裏的渴望,但那些人裏恰好不應該包括你,因為你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桑桑看著他說道:“你來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麽,從二十年前開始,你就一直在給我講述那個世界,我沒有忘記,而且我現在在你的意識裏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個世界的畫面。”

寧缺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寒冷起來,說道:“那個世界……很美麗,很生機勃勃,也數不盡的真實的太陽,到處充滿了溫暖。”

“你在撒謊。”

桑桑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然而這句話卻像是雷霆般在朝陽城的上空炸響,驚的無數萬人擡頭望天。

“你的那個世界到處充滿著危險,正在燃燒的太陽,隨時可能爆炸,隨時可能熄滅,而絕大多數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無論是脆弱的普通人,還是相比強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個世界裏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