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照晴碑

碑廬四周很安靜,只有陳長生一個人。昨天的情形卻完全不同。當時數十名考生圍在這座碑廬前。場間很是安靜,但人數太多,難免還是會顯得有些擁擠,衣衫磨擦與走動的聲音始終沒有斷絕過,甚至到了夜裏,人們也沒有離開,而是點起了廬前的燈籠。但畢竟天書陵在這個大陸上已經存在無數年頭,很多宗派學院,都有人進天書陵看過石碑,早已總結出很多經驗,在大朝試之前便做過交待,考生們在最初的激動之後,醒過神來,想明白觀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須要好生保重身體,於是按照師門的吩咐,去陵下尋找休息的居所,此時應該都還在熟睡之中。

陳長生不知道這些過程,認真地看著石碑。

石碑的碑面是黑色的,上面有無數道或粗或細、或深或淺的線條,那些線條不知道是用什麽銳物雕鑿而成,轉折之間頗為隨意,布滿了整個碑面,其間有無數次交匯,顯得繁復莫名,如果以帶感情的眼光去看,或者說把那些歷史的意義附加其上,或者可以從在這些線條裏看出古拙的意味,但如果冷靜下來,把那些情緒以及對天書的敬畏盡數去除,這些線條其實沒有任何規律,更沒有什麽意味,就像是小孩子胡亂寫的東西。很多學者甚至覺得這些線條真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這本來就是多年前曾經流行過的一種解碑流派。

陳長生今天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天書碑,自然沒有能力作出任何判斷,之所以當目光落在碑面上,心跳便開始加快,不是因為一眼便看懂了什麽,也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看過些線條而震撼,只是傳說出現在眼前自然帶來的情緒波動。

是的,他看過這座天書碑上的這些痕跡,或者說碑文。

沒有什麽機緣巧合,也不是什麽奇跡,很多人都看過天書碑上的這些難以理解的碑文——天書陵外那條正道兩旁的所有小攤上都有碑文拓本販賣,外郡來天書陵參觀的遊客幾乎人手一份,要知道,這些拓本向來是天書陵賣的最好的紀念品。

無數年前,便有天書碑的拓本在世間流傳,當人類王朝階層漸趨森嚴之後,曾經有帝王試圖禁止天書陵裏的碑文拓本流出,然而本就已經有很多拓本在外,而且這種誘惑太大,根本無法禁止,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尤其是天書陵前陵的十七座石碑的碑文拓本,在前皇朝時期,甚至進行過三次公開發賣,拓印了十幾種官方版本,至少印了數百萬份,在為內庫換回一大筆財富的同時,也為民間很多家裏墊牌桌提供了很多柔軟合宜的紙張。

天書碑拓本能夠廣為流傳,除了實在無法禁止,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兩點。首先,看天書碑拓本和直接觀碑是兩個概念,無數年來,無數修道者早已證明,只有在天書陵裏,親眼看著石碑,才能明悟碑文裏隱藏著的天道真義。其次,能夠流傳到民間的天書碑文拓本終究數量有限,大部分都是前陵的這些石碑碑文,要知道能夠接觸到更多石碑的人,必然都是修道有成的強者,哪裏會貪圖這些名利,比如,像天涼王破這等天賦驚人的強者,當年在天書陵裏也只看了三十一座石碑,那麽即便利令智昏,他也沒辦法把後面的那些天書碑文拓印下來,然後帶出天書陵去。

陳長生到京都後,在天書陵外的李子園客棧裏住過一段時間,每天都會看到攤上擺著的那些天書碑拓本,自然也隨手買過好些,那些拓本剛拿到手裏的時候,他還是非常興奮,直到發現那些沒有任何意義,才扔到了一旁。

但站在天書碑,親眼看到碑上的那些線條,則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

千萬年來,這座石碑在廬下沉默無言,依然神秘。

……

……

黑色石碑上的那些線條,在陳長生的眼裏浮了起來,碑面右下方那道本來深陷石質裏的刻痕,忽然間變成了一道隆起,附在其邊緣的數十道細線,也隨之離開了石面,竟給人一種飄浮的感覺。

陳長生知道這是錯覺,這是神識與天書陵發生聯系之後,對真實視界的一種幹擾。小時候在西寧鎮舊廟裏讀道藏的時候,他看過很多國教前輩對觀碑的記載,所以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並未感到吃驚,而依然保持著絕對的冷靜。

所謂變化其實沒有任何變化,那只是光影的改變,客觀真實還在那裏。

無論陰晦還是暴雨,無論石碑上方有沒有這座廬,無論碑面是濕還是幹,看著是幽暗的,還是刺眼的,碑始終還是碑,碑上的那些線條,始終還是那些線條。然而碑文與民間流傳的那些拓本相比,最大的區別不正在於這種變化嗎?

位置是相對的,外顯也是相對的。

位置隨參照物的位置變化,外顯隨環境而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