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頁)

布裏沒注意到我和奇隆的不自在——這本來也不是他會留意的事。我的大哥哥總是高高興興的,傻乎乎的,在我十三歲時離開了家。那時候我是個瘦麻稈,東偷西摸根本不是生計所迫,而純粹是為了找找樂子。而就算我長成了那副德行,他對我也並不苛責。我生命中有五年布裏都不在身邊,他已經不了解現在的我了。而且在過去的兩個月裏,我身上的變化翻天覆地,遠超之前的任何時刻。陪著我經歷那一切的,只有兩個人,一個身陷囹圄,另一個戴著血染的王冠。

腦筋清楚的人都會說,他們是我的敵人。但怪異的是,我的敵人恰恰最了解我,我的朋友反而對我一無所知。

營房裏面的幹爽令人愉悅,天花板上裝著電線和燈泡,發出嗡嗡的鳴聲。厚實的水泥墻壁把走廊隔得像是迷宮,上面也沒有任何記號來指示方向。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鐵灰色毫不起眼,有些卻透露出了裏面有人生活的些微跡象:一些編織起來的沙茅草裝飾著門把手,一條壞掉的項鏈掛在門廳上,等等。這個地方住著的不僅是令人生畏的士兵,還有納爾希來的避難者,以及其他天知道的什麽人。在《加強法案》頒布之後,在那些命令從我自己的雙唇中念出來之後,很多紅血族和衛隊士兵都逃離了諾爾塔。在兵役和刑罰的雙重威脅下,他們是怎麽活下來的?是怎樣逃脫追捕,又是怎樣來到這裏,創造了這裏的一切?

我腦海中的疑問清單不停增加,現在又一個問題來了。

雖然心煩意亂,我還是留神地注意著哥哥帶我走過的彎彎繞繞。就是這裏,一個,兩個,三個轉彎之後,又碰見了這扇刻著“普雷草原”四個字的門。我有點兒懷疑布裏是故意帶著我兜圈子,但他沒那麽機靈。我想我得心懷謝意,因為論耍把戲,謝德不在話下,布裏可不行。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是個很好糊弄的大塊頭。他也是紅血衛隊的一員,逃離了一支軍隊,又加入了另一支。從他在碼頭上待我的方式來看,他已對紅血衛隊宣過誓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特裏米很可能也和他一樣。我的大哥二哥就是這樣,他們總是熱切地追隨,很少有自己的主見。只有謝德擁有極佳的判斷力,保持頭腦清醒,等著看我們這些新血未來的命運究竟如何。

我們面前的門半開著,仿佛在等待什麽。不用布裏說我就知道,這裏住的是我的家人,因為門把手上拴著一塊紫色的破布片,邊緣磨損,上面針腳笨拙地用線繡著——一道閃電。那既不代表銀血族,也不代表紅血族,而代表我。這破布片結合了我的面具——提坦諾斯家族的顏色和我的盾牌——我身體裏湧動的電流。

我們走近時,門後面響起了輪子的聲音,些微暖意撲面而來。不管在哪兒,我都聽得出,那是老爸的輪椅發出的聲音。

布裏沒敲門,他知道屋裏人人都醒著,在等我。

這裏的營房比潛艇裏的更多,寢室卻仍舊又小又局促。可是這裏至少有轉身的空間,有留給巴羅一家的足夠的鋪位,門邊甚至還有一小塊可以坐坐的地方。遠處的墻上,高高地開著一扇窗子,它緊緊關著,免得雨水滲進來,天空看起來亮了一點兒。黎明來了。

是的,就是這樣。我想著,沉浸在劈頭蓋臉仿佛沒有窮盡的紅色裏。圍巾、碎布、旗幟、橫幅,鋪滿了所有能鋪的地方,掛滿了所有能掛的地方。我早該想到會是這樣的。吉薩曾經為銀血族縫制華服,現在盡心盡力為紅血衛隊縫制旗幟,竭盡所能地用她能找到的所有材料裝飾那代表反抗的撕裂的太陽。她繡得並不好看,針腳歪歪扭扭,圖案也非常簡單,和她曾經繡制的藝術品根本沒法兒比。這也是我的錯。

她坐在小小的金屬桌子旁邊,尚未痊愈的手裏捏著針,凍結了似的一動不動。有那麽一會兒,她凝視著我,其他人也一樣。老爸、老媽、特裏米,他們全都盯著我看,卻已然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女孩了。上次他們見到我的時候,我還不能控制自己的能量,深陷窘境,虛弱困惑。而現在,我渾身是傷,遭受痛苦和背叛,但我知道自己是誰了,也知道自己必須去做的事了。

我已經變了,變得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想象。這念頭讓我不寒而栗。

“梅兒。”我幾乎聽不見老媽的聲音,她顫動著嘴唇,擠出了我的名字。

那次偷偷溜回幹闌鎮,當我聚起閃電幾乎要毀掉我們的屋子時,是她第一個擁抱了我。此刻也一樣。在一個多長都不嫌長的擁抱之後,她把我拉向一把空椅子。

“來坐吧,寶貝,坐吧。”她說著沖我招招手。寶貝。多少年了他們都沒這麽叫過我,現在我回家了,無論如何都不再是個小孩了,反而被稱作“寶貝”,還真是有點兒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