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當時什麽也做不了,除了睡覺。阿廖沙讓我就躺在那個房間裏,無視公主懷疑的眼神,於是我在壁爐前的羊毛地毯上睡著了:地毯上面圖案奇異,是些巨大的雨點形狀,或許是淚珠吧。下面的石板地很硬,但我已經累到不會在乎。

我睡過傍晚和深夜,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我還覺得累,但頭不再那麽疼了,被電火燒傷的手掌摸上去也不再發燙。在我身體內部,絲絲縷縷的魔力像溪流一樣,緩緩流過布滿卵石的河床。卡茜亞睡在床頭邊的地毯上,透過紗簾,我可以看到公主帶著兩個孩子也在睡著。門口有兩個衛兵,一邊一個,都在打盹兒。

阿廖沙坐在爐火邊上,那把饑餓之劍橫在膝頭,她正用手指將它打磨得更鋒利。我能感覺到她在低聲念誦咒語,一邊用拇指肚劃過劍刃近旁。細細的血線滲出她的黑色皮膚,盡管她並沒有真的觸及劍身;而那些血化作紅霧,隨即沉落到寶劍中。她的椅子側放,能將門窗盡收眼底,就像她整晚都在守護一樣。

“你在擔心什麽?”我小聲問她。

“一切,”她說,“任何一件事。王宮裏的邪法侵蝕——國王的死,巴洛的死,王儲被誘入戰場,那裏可以發生任何事。現在才開始小心,其實已經夠晚了。我可以少睡幾個晚上。你好點兒了嗎?”我點頭,“很好。聽我說:我們必須根除王宮中的邪障,而且要快。我覺得,只燒毀那本書還遠遠不夠。”

我坐起來,抱住膝蓋。“薩坎認為,問題可能還在王後身上。她可能被殘酷折磨,然後同意了幫助敵人,而不是被魔法侵蝕。”我其實不知道他是對是錯:王後到底有沒有用某種辦法偷偷帶來一顆金色果實,來自黑森林中的某處,現在被播種到禦花園的某個角落裏,一棵細小的銀色樹苗破土而出,散布邪惡魔法的侵蝕。我很難想象王後會把曾經的一切完全背棄,把黑森林帶回王宮,讓它來毒害自己的家人和王國。

阿廖沙卻說:“恐怕她並不需要受到多少折磨,就會幫忙讓丈夫去死,尤其是在這個丈夫把她拋棄在黑森林裏二十年之後。也許她同樣恨自己的長子。”我反感地畏縮,她接著補充說,“我注意到,她在讓馬雷克遠離前線。無論如何,現在可以斷言,她就是眼下一切變故的核心。你能把那個什麽召喚咒用在她身上嗎?”

我默然。我記得王座室的情形,上次我考慮對王後施放召喚咒的地方。相反地,我選擇了給宮中人一個幻象、一場戲,來換取他們對卡茜亞的寬恕。也許說到底,那就是我犯下的大錯。

“但我覺得,靠我一個人無法做到。”我說,我有種感覺,召喚咒應該本來就不適合一人施放:就像真理,不能沒有分享的對象。如果沒有聽眾,就算對著空氣喊一輩子的終極真理,也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阿廖沙搖頭:“我幫不了你。我不能丟下公主和兩個孩子無人守護,直到我把她們安全送到吉納。”

我不情願地說:“索利亞或許能幫我。”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跟這個人一起用魔法,給他更多機會窺探我的魔力,但或許,他天生的洞察力能讓魔咒本身更強。

“索利亞嘛。”阿廖沙給這個名字裏注滿了不屑,“好吧,他本來不笨,只是做事很蠢。你試試找他也行。如果不用他,就去找雷戈斯托克。他的魔力不如索利亞那麽強,但或許也能撐下來。”

“他會願意幫我嗎?”我懷疑地問,想起了王後頭上的金冠。對我本人,他也一直沒有好印象。

“要是我說,他就會聽。”阿廖沙說,“他是我的曾曾孫;要是他敢拒絕,就讓他來找我。是的,我知道他是個混蛋。”她補充說,嘆了口氣,看來是誤解了我的眼神。“他是我後代裏唯一顯出魔法天賦的孩子,至少在波尼亞國僅有他一個。”她搖頭,“我最喜歡的那個孫女,她的兒孫裏倒是有好多巫師,但她嫁給了一個威尼齊亞人,跟他一起去了南方。召他們回來,要花一個多月的時間。”

“除了他們之外,您還有很多家人在世嗎?”我怯生生地問。

“哦,我曾曾孫這一輩有六十七個後代,大概吧?”她想了想才回答,“也許現在更多;他們都慢慢跟我疏遠了。其中有少數幾個,每年冬至還會寫信來表示孝敬。多數都忘記了他們是我的後代,或者就從未知道過。他們的膚色呢,也都像牛奶裏加了不同分量的茶,這只會讓他們更不容易被曬傷而已,而我的丈夫,死了一百四十年了。”她說得很輕松,好像這已經不重要。我覺得應該也不重要了。

“就這些嗎?”我問,感覺近乎絕望。曾曾孫子和孫女,一半失去聯系,另一半也如此生疏,以至於她提到雷戈斯托克只是輕聲嘆息,僅僅有一點兒不快。他們,看起來並不足以讓她繼續紮根於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