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5

雨勢減小了,謝天謝地,壕溝裏的水位開始下降,但機器依舊寂靜無聲。馬錢特一手扶著帽子,趕去通知他的頂頭上司卡瓦納——大都會鐵路的一位主管,同時他們又派了一個人去找警察。最先趕到現場的是一位巡警,這位年輕的警員留著茂密的絡腮胡子,他向眾人介紹自己是艾博蘭(1)警員,然後清了清嗓子,為了方便下去查看屍體,他又摘下了高筒帽。

“有人下去過嗎,先生?”他指著壕溝,向皮爾遜問道。

“我們一發現屍體就清空了現場,警員先生。您可想而知,這引起了很大的騷動。”

“沒有人喜歡在喝上午茶之前見到死屍,先生。”

聚集起來的人群看著巡警試探著傾過身子,往壕溝下方望去,然後他向旁邊的一個人揮手示意。“介意幫我拿一下嗎,夥計?”他說,他把高筒帽交給這個工人,接著解開紐扣,摘下了腰帶、警棍和手銬,然後他才爬下梯子,近距離檢查屍體。

人群簇擁過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下方的路塹,他們看著艾博蘭繞著屍體來回踱步,他擡起一只手臂,然後又是另外一只。很快,這位巡警蹲下了身子,等他把屍體翻轉過來,圍觀者們都滿懷期待地屏住了呼吸。

而在壕溝下方,艾博蘭咽了口口水,他不太習慣向別人展示自己,因此心裏不禁暗自想道,要是之前他有留下指示讓所有人都退後就好了。人群排列在壕溝兩側。他甚至還能看到福勒和皮爾遜夫婦的身影。他們全都注視著十五英尺下方的艾博蘭。

好吧。他把注意力轉回到屍體上,把所有羞怯尷尬的想法都拋到腦後,開始全神貫注於手頭的工作。

這具屍體臉朝下躺在泥地裏,一只手揚起,樣子像是在揮手招攬馬車,死者身上穿著一件粗花呢套裝。他的棕色靴子品質上佳,雖然沾滿了泥濘,但依然狀態良好。這可不是流浪漢穿的東西,艾博蘭心想。他蹲下身子,潮濕的泥漿浸透了他的衣服,但他毫不在意,艾博蘭深吸了一口氣,他伸手搭在死者肩膀上,悶哼一聲,用力把他翻了過來。

這在壕溝上方引起了一連串的反應,但艾博蘭已經閉上眼睛,他想等等再去看死者的臉。隨後他惶恐不安地睜開雙眼,目光凝視著屍體了無生氣的眼睛。死者約莫三十七八歲,留著茂密斑白的阿爾伯特親王式八字胡,而且打理得很好,他的厚絡腮胡子同樣如此。從外貌判斷,他既不是有錢人,也不是普通工人。和艾博蘭一樣,他屬於新興的中產階級。

不管怎麽說,這是個有生活的人,大概是某些人的親戚朋友,而等親屬們接到他的死訊,肯定會想得到一個解釋:他怎麽會最後陳屍在倫敦新道的一條壕溝裏?

而這,毫無疑問,正是一次現場調查——想到這裏,艾博蘭不禁感到一陣小小的激動,這也讓他覺得略有些羞愧。

他把目光從死者無神的雙眼上移開,向下觀察他的夾克和襯衫。盡管衣服上滿是汙泥,但還是能看見衣服中間有個整齊的洞和一攤血跡。如果艾博蘭沒搞錯的話,這應該是穿刺傷。

當然,艾博蘭以前見過刺傷的受害者,他很清楚持刀的人戳刺和揮砍的手法跟揮拳是一樣的。應該是快速、隨意的多次攻擊:砰,砰,砰。

可這具屍體上只有一個傷口,而且直接命中心臟。你可以說兇手下刀非常幹凈利落。

現在艾博蘭渾身都興奮得顫抖起來。等過一會兒他會感到內疚的,他會記起來,這裏面畢竟牽扯到一位死者,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對他和他的家人致以哀悼以外,你真的不應該有其他任何感覺,尤其是不應該感到興奮。可就算是這樣……

他迅速在屍體身上翻找了一遍,立刻就發現了要找的東西:一把左輪手槍。天哪,他心想,這個配了槍的家夥被一個持刀的人幹掉了。他把槍放回夾克口袋裏。

“我們得把這具屍體搬出去,”他朝現場工頭的大致方向喊道,“先生們,你們能幫我蓋住他,搬到馬車上,讓我送到警察局的停屍房去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爬上梯子,與此同時,工地的管事們也下達了命令,一隊工人開始爬下其他的梯子,工人們心懷急切和恐懼,程度各自不盡相同。到了壕溝頂部,艾博蘭站起身來,在褲子後襠上把臟手擦幹。同時,他掃視了一遍聚集成兩列的人群,不知道兇手會不會就藏在人群裏,正在欣賞自己的大作。他看見的只有一排排沾滿汙垢的面孔,每一張面孔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其他人依舊聚集在路塹的入口,看著屍體被送上來,然後平放在一輛四輪馬車的後板上。工人們抖開一塊防水布,蓋在死者身上,布匹隨著他們的動作輕輕擺動,它現在成了一塊裹屍布,死者的面目又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