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6

阿爾伯特親王已經去世好幾個月了,雖然他對於胡須的品位依然很流行,但他在體面和禮儀上的堅持顯然沒能在普通大眾中蔓延開來。看起來情況恰恰相反,倫敦上空籠罩著一層黑暗又惡毒的陰影。有些人把它歸咎於女王的缺席:她還在哀悼阿爾伯特的離世,而且還搬去了蘇格蘭高地服喪。其他人則認為這是倫敦的人口過於擁擠的錯——擁擠帶來了可怕的惡臭、貧困和犯罪——而在這部分人當中,有些瘋子認為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是修建一條地下鐵路。不過,也有人說這實際上並不是人口過於擁擠的問題,相反,正是修建地鐵讓城市陷入了混亂。最後這群人傾向於指出,迄今為止,修建地鐵反而加劇了城市的擁擠程度,因為城裏最大的貧民窟——弗利特谷裏成千上萬的房客被趕出了家門。這倒是實話,因為確實如此。

啊,可至少我們擺脫了城裏最大的貧民窟啊,前面那群人說道。

不見得吧,第二群人嘲笑道。你們只是把另一個貧民窟搬到了前一個的位置上。

要有耐心,前面那群人辯解說。

不,第二群人說,我們可沒有什麽耐心。

艾博蘭坐在馬車上,一只手輕輕挽著韁繩,他思來想去,猜測大人物們是怎麽在俱樂部和會議室裏做出決策,進而影響到我們所有人的。他們又是出於什麽目的?是為了大局?還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個人利益?他想起了丁尼生勛爵《輕騎旅的沖鋒》中的一行詩:“他們不問為什麽,他們只知奉命去做,去犧牲。”

馬車哢嗒響著跨過鐵路駛向百麗島,高聳的尖頂建築像肮臟的汙跡一樣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已經能聞到令人作嘔的惡臭,臭氣來自廢馬屠宰場、熬骨頭的鍋爐、提煉脂肪的熔煉爐、化學品工廠、煙花制造廠和黃磷火柴廠。

在他左邊,有些頭腦簡單的可憐傻瓜做了勇敢的嘗試,他們試圖開辟出一塊菜園,可惜病態的雜草在菜園裏泛濫成災,雜草甚至翻過了鐵柵欄,一直蔓延到艾博蘭右側。滿身汙垢、幾乎衣不遮體的孩子在兩邊的荒地裏跑來跑去,他們互相投擲舊錫罐頭,在屋外的街道上四處亂竄。每座房子裏都有洗衣房和大量的房間,到了晚上,房主和房客們會把屋子裏擠得滿滿當當,就跟在鴉巢裏一樣。

他的馬車經過廢馬屠宰場。活生生的馬匹穿過拱門,嗅覺和本能肯定警告了它們前面是什麽地方,在那座工廠裏,馬匹會遭到宰殺,接著他們把馬肉泡在銅缸裏煮開,用於制作貓糧。

屋外的院子裏,打著赤膊的工人用大鐵錘敲斷骨頭,周圍始終有成群的孩子在旁觀他們勞作,孩子們衣衫襤褸,空氣中的硫黃給他們的衣服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

艾博蘭看到的這群孩子顯然已經厭倦了圍觀——畢竟,這種活動實在沒有多少花樣可變——於是他們打起了板球。因為沒有常見的裝備,他們臨時從一張舊床架上拆下一部分當作球板,而他們用的球是……艾博蘭皺起了眉頭。哦,天哪。他們用的是一只小貓被砍掉的腦袋。

他正打算朝他們大喊一聲,請他們發發慈悲,拿別的什麽東西當板球用吧,這時他意識到有個孩子已經逛到了馬車前方,這讓他不得不停下馬車。

“喂,”他喊道,同時怒氣沖沖地朝那個年輕的小流氓揮手,“警察公務。快點讓開。”

可那個邋遢的小孩並沒有動。“您要去哪兒,先生?”他問道,男孩用雙手捧著馬頭,輕輕地拍打它。看到這一幕,艾博蘭心裏變軟了一些,等男孩用指尖摩擦這只動物的耳朵時,他已經把怒火全忘光了,反而欣賞起這罕有的親密時刻:男孩與馬。

“您要去哪兒,先生?”男孩再次問道,他把眼睛從馬身上移開,用那副小頑童的眼神看著艾博蘭。“希望您不是要送它去廢馬屠宰場。請告訴我不是這樣。”

艾博蘭感覺到余光裏有動靜,他扭頭看見另外三個年輕的小流氓從柵欄下面爬了出來,跑到了他身後的路面上。隨他們去吧,他想,反正後面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除非你把一具渾身濕透的屍體和防水布也算在內。

“不是的,別擔心,孩子,我是要把車後面的一具屍體送去停屍房。”

“一具屍體,真的嗎?”這句話從後面傳來。是個新來的孩子說的。

現在有更多的孩子跑了過來。一小群孩子在他四周圍成了一圈。

“喂,你,給我下去,”艾博蘭警告道,“後面沒有什麽你感興趣的東西。”

“能讓我們看看嗎,先生?”

“不行,絕對不行,”他扭頭喊道,“現在給我下去,不然你就要嘗嘗我警棍的厲害了。”

第一個男孩還站在那兒撫摸馬匹,他揚起臉,再次對艾博蘭說道:“為什麽警察會參與進來,先生?這個人死得很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