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鷺火(第3/10頁)

“被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慚愧。要不是那時候宗吉先生叫住我,關心我,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子了。”

我想得太天真,身無長物,便來了。我計劃趁這個機會沉浸在書香裏,所以買了大量的書寄過來,但仔細想想,送貨的不會幫我拆包裹,就算拆了,也沒有書架什麽的可以放。看到小屋前堆積如山的可疑包裹紙箱,我啞口無言。

“不管怎麽拆,裏頭也全是書,沒半只鍋子也沒碗筷。”

惹人猜疑是當然的,宗吉再次笑了。

“如果有太太或是孩子還另當別論。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而且是相貌兇惡的單身男人,人家當然會想,這一定是做了壞事,跑來避風頭的壞蛋嘛。”

“哎,說得也是。”

我笑了。

“我沒有親人嘛。原本我一直認為這樣很輕松自在,不過也有壞處呢。原來一個人的品行,是要靠家庭來保證的。”

“在鄉下尤其是。”

宗吉說完後,轉身背對我。

“這麽說來……我問個私人的問題,宗吉先生,你沒有家人嗎?”

宗吉說自己和家人有緣無分。

家人無疑也是一種羈絆。

“逃走了。”

“逃走了……?”

“對,一下子飛走了。張開翅膀飛走了。”

宗吉這麽說。

2

我的職業是小說家。

別人都尊稱我為老師,但我不是什麽高尚的文學家。我自認為寫的都是些低俗的大眾小說。有殺人犯、惡人、怪物什麽的囂張跋扈……令健全人士蹙眉的那類小說。

不是偵探小說,而是犯罪、獵奇——不,怪奇小說嗎?

不具邏輯性,而且有些老派,所以應該不能算是偵探小說,比較接近說書。

也有人稱贊它富有幻想性、耽美,但站在寫作它的本人立場,那完全是荒誕無稽且耽奇獵奇。況且我本來就是個俗人。

我的本質是鄙俗的,所以只能想出鄙俗的故事。何況我會開始寫小說,動機就庸俗到不行。我不是憧憬高尚的文學,也不是被卓越的思想驅動,只是想要將自幼熟悉的說書故事那種惹人期待的感覺用文章表現出來而已。格調不高,也不具藝術性。

只是我這人落伍,所以表達方式不現代罷了。

或許因為如此,盡管已經寫了二十多年,但我至今無法融入所謂的文壇。我不喜歡談論文學。

並不是覺得自卑。

我不認為大眾文學就比高深的文學來得低等。即使真的比較低等——不,縱然要低上一兩等,我也不覺得它就比較低劣。所以我也沒有特別的使命感,不管別人說什麽,依舊雲淡風清,二十年來,只是隨心所欲地寫作。

俗話說得好,持續就是力量,即使是我這樣的人,只要撐上二十年,似乎也會被當成大師,別人開始稱呼我為“老師”了。雖然我沒有弟子門人,但尊敬我的年輕作家和編輯也愈來愈多了。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建立起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

我不喜歡結黨群聚,所以總是以無業遊民自居。

只是在裝模作樣吧。

隱身在這閑居,我總算認清了。

即使自以為自由飛翔,我還是被牽絆著。我是自以為鳥兒的風箏。

結果哪兒也去不了。

聽說老師很有名——宗吉說。

哪裏有名了?我只能回以不算否定也不算肯定的曖昧回答。

“我聽民生委員說,老師寫過好幾本書,不是嗎?我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所以就聽廣播,會寫的也只有自己的名字……”

從此以後,宗吉也開始叫我老師了。

雖然我不太樂意,但也沒辦法。在這塊土地,我希望能隱姓埋名,但眼下這時局,也無法如願。就算是鄉下地方,也不可能接納來歷不明的遷入戶。而且要搬到沒有地緣關系也沒有親人的土地,名人這個頭銜是有一定用處的。

結果……還是被綁著。

不是自由的。我忍不住疑惑,我究竟是為了逃離什麽而來到此處?如果根部聯系著,那麽即使只移動了根的長度,也無法逃離任何事物。

但我在東京待不下去了。

沒辦法盡情寫作。

一開始只是教導我,說不能書寫違背國體的內容。

也就是說,現在是國民應該團結一致抵禦外敵的時期,即便是虛構情節,也不能書寫令人懷憂喪志的東西。

到這裏我還可以容忍。

我對戰爭持否定態度,但也不想進行反戰運動。作家裏有不少人積極倡導反戰,寫些反戰文章公之於世,但我不同。

我沒有興趣。或許是膽小,總之我看開了。

我寫的大眾小說是娛樂,娛樂不可能擁有改變社會的影響力。即使如此,該抗議的事還是該抗議,不應該扭曲的事物還是該堅持——我也聽到這樣的意見,也認為那是對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