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夜】目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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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魚。

他想要養魚。

他小時候曾和哥哥一起被帶去觀魚室。不是他要求的,但父親叫他去,他就跟去了。父親是世人口中的怪人,雖然不霸道,但有著不容分說之處。當時父親也只是說很好玩,叫他一起來。

觀魚室,這也是父親這麽說,並不是去了叫這種名稱的設施。仔細想想,那會不會是父親自己發明的詞?父親經常把動詞跟名詞接在一起,自創一些聽起來很愚蠢的詞。品位令人置疑。

那裏有一座巨大的水槽,裏面有大魚在遊泳。

這是他第一次從側面看到遊泳的魚。

現在水族館變多了,但在當時頗為罕見。不管是河川還是海裏的魚,就連池子裏的鯉魚,除非潛入水中,否則無法從側面看到。能從側面看到的至多就是金魚。

金魚又另當別論了。

再說,金魚缸很小,又是圓的。

凹面的玻璃圍墻,把金魚的形貌扭曲了。

金魚有金魚的可愛之處,但他覺得在那狹窄的球體中轉來轉去悠遊的小生物,跟所謂的魚不同。

那朱色與玄黑等漂亮的體色也是特殊的。

如果相信父親的說法,那麽用來養金魚的圓形玻璃缽叫作金魚球,是江戶時代就有的。

不過他不知道那有多普遍。

他沒有調查過,不過說到江戶,不是玻璃被稱為vidro [51]或giyaman [52],受到珍視的時代嗎?仔細想想,應該不是隨處可見、每個人都買得起的東西吧。那麽金魚只能放在臉盆或缽盆、池塘裏,從上方觀賞。

證據就是,無論是金魚還是錦鯉,本國的觀賞魚似乎都是以從上方觀賞的角度來進行改良的。不管是體形還是花紋,都是從上方觀賞比較美麗。是依據人類的視線而被改造的生物。

可能因為如此……

他對金魚或鯉魚沒有太多執著。

他不討厭金魚和鯉魚,但怎樣都不覺得那是

魚不是被人的視線制約的存在。

不過無論是金魚還是鯉魚,它們都與這些無關,只是活著而已吧。但既然被改造得如此,無論期望與否,它們的存在與定位,主要都被限制在與人的關系中。

既然這一方是人,這便是不得已的事。

金魚和鯉魚會討飼料。人類看到那動作會覺得可愛,但那並不代表它們依賴人類,也並非與人靈犀相通吧。那是一種獵食行為,沒有額外的動機。但是看在人類眼裏,就是討喜。

它們就是被重新改造成看起來如此的吧。

比起魚類,金魚和鯉魚更接近寵物。

魚要放肆多了。魚與人類絕緣。它們在與人無關的地方、人手不及之處,任意地生,任意地活,任意地死。太棒了。

即使被釣起來,也不會乞憐或求饒。即使曝露在人的視線中,也毫不動搖。無論人類如何對待它們,都無法改變魚分毫。因為對魚而言,人類根本無關緊要。

——那是叫什麽的魚?

他被帶去的是一棟士族或華族的宅子,等著他們的是一名暴發戶。

應該是父親的朋友之類的吧,卻是個不怎麽令人敬佩的人。盡管當時他還那麽幼小,仍這麽覺得,所以那家夥一定很惹人厭。或許正因如此,他一點都不記得那個人的相貌和名字;宅子的模樣、地點,也完全不復記憶。

不過,他唯獨記得有魚的房間景象。

他也可以回想起魚的樣貌,清楚到近乎異常。

換算成和室,約有二十張榻榻米大,以小房間而言太大,以大廳而言又嫌小,就是這樣一個房間。雖然有窗,但拉上了窗簾,房中一片幽暗。地面鋪著石材,護墻板是黑色木板,墻壁是灰泥,天花板太黑了看不清楚。

水槽共有三個。

寬約兩間 [53],深度也有近一間吧。

他記得那個暴發戶主人自豪地吹噓那是日本獨一無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水槽。

就算世界第一是誇大其詞,但當時是戰前,因此或許真的是日本第一。當然一定是特別定做的,即使在今天,如果要定做相同的東西,一定也要價不菲。

水很沉重。水是透明的,也沒有固定形狀,但很沉重。不,就是沒有固定形狀,因此才更重。水無法支撐自己,所以絲毫不會抵抗重力。它的重量會全數變成向外溢出的力量。量愈多,那力道就愈大。水壓是極其兇暴的。

要制作大水槽,需要厚度耐得住那兇暴水壓的堅固玻璃。窗玻璃那種厚度,一下子就會破裂了。但也不是又厚又硬就行了。為了不讓水漏出,不只是強度,還需要講求精密度。厚度不一,或是接縫處理粗糙都不行。除此之外,若是玻璃的透明度不夠,那就毫無意義了。為了維持水槽的良好狀態,也必須勤於保養,因此需要巨大的精力與金錢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