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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窟的出現還帶來了另一個念頭,那就是寬闊廊道的匯聚處足夠錯綜復雜,或許可以借助它甩掉追逐者。這片開闊空間內有幾只盲眼的白化企鵝,我們看得很清楚,它們對正在迫近的怪物恐懼到了無法描述的地步。假如將手電筒調暗到前行所需的最低亮度,只用它指向前方,那麽巨型水鳥在霧氣中的驚恐叫聲也許能蓋過我們的腳步聲,遮蔽真正的逃跑路線,甚至將追逐者引入歧途。主通道的地面遍布碎石且不反光,但在螺旋上升的湧動濃霧中,它與拋過光的其他隧洞並沒有多少區別。即便古老者擁有某些特殊感官,能夠在緊急時刻部分擺脫光線的限制,根據我們的猜想,它在這裏也同樣難以分辨出哪條才是正確的線路。事實上,我們倒是不太擔心會在匆忙之中迷失方向,因為早已決定要徑直向前逃回那座死城。若是在山腳下的蜂窩迷宮裏迷路,後果將是不可想象的。

我們活下來並重返世間的事實,足以證明那怪物選擇了錯誤的路線,而我們在神意的護佑下跑進了正確的通道。企鵝本身不可能拯救我們,但在濃霧的共同作用下,它們卻幫了大忙。只有最仁慈的命運,才會讓翻湧的水汽在正確的時刻突然變得濃密,因為霧氣不停變幻飄動,隨時都有可能消散一空。就在我們從遍布令人作嘔的二次壁雕的隧洞跑進洞窟之前,霧氣確實消散了短短的一秒鐘。懷著絕望和恐懼,我們最後一次向背後投去視線,隨後便調暗手電筒,混進企鵝群以期躲過追逐,但就是那一眼,使得我們第一次瞥見了緊追不舍的怪物。假如命運隱藏我們確實出於善意,那麽允許我們隱約瞥見那一眼就完全是善意的反面了:極昏暗的光線下一閃而過的影像僅僅勾勒出恐怖魔物的半個輪廓,直到今天始終在折磨我的心靈。

回頭張望的動機很可能不過是出於古老的本能,被追捕者想要觀察環境和追捕者的行進路線;也可能是不由自主的反應,身體試圖回答某個感官在潛意識裏提出的問題。我們飛奔的時候,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逃跑這個目標上,不可能冷靜觀察和分析各種細節。即便如此,休眠的腦細胞也肯定在疑惑鼻子向它們送去的信息究竟代表著什麽。事後我們想通了其中的緣由:我們離無頭屍體上的惡臭黏液越來越遠,而緊追不舍的異類越來越近,但氣味並沒有合乎邏輯地發生改變。在失去生命的古老者附近,無法解釋的第二種臭味完全占據了上風,但此刻它應該讓位於從那些異類上散發出的無名怪味才對。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後出現的那種更加難以容忍的惡臭已是鋪天蓋地,並且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加濃烈。

因此我們才向後望去——似乎是兩人同時,但肯定有一個人率先回頭,另一個才下意識地模仿。向後張望的同時,我們將手電筒調到最亮,光束射穿了暫時變得稀薄的霧氣。這麽做可能只是出於想盡量看清追逐者的原始欲望,也可能是不太原始但同樣下意識的舉動:用強光迷惑追逐者,然後調暗手電筒,躲進前方迷宮中心的企鵝群。多麽不明智的行為!就連俄耳甫斯和羅得的妻子都沒有因為回頭張望而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令人驚駭、音域寬廣的笛音再次響起:“Tekeli-li ! Tekeli-li ! ”

雖然難以忍受直白的描述,但我應該坦率地說出我們的經歷,盡管當時丹弗斯和我甚至不敢向對方承認自己看見了什麽。讀者眼前的文字絕對不可能表現那幅景象的恐怖。它徹底摧毀了我們的神智,我都無法理解當時為何還有殘存的理性,能夠按計劃調暗手電筒,沖進通往死城的正確通道。帶著身體逃跑的無疑只是本能,大概比理性能夠做到的還要好。但假如就是這一點拯救了我們,那付出的代價也未免過於高昂。至於理性,我們只剩下了最後的一丁點。丹弗斯徹底精神崩潰,剩余行程中我最清晰的記憶就是聽著他意識模糊地吟唱歇斯底裏的詞語,我作為一名普通人類,在那些詞語中只聽出了瘋狂和譫妄。他尖厲如假聲的吟唱回蕩在企鵝的吱嘎叫聲中,回蕩著穿過前方的拱頂通道,也回蕩著穿過——感謝上帝——背後空蕩蕩的拱頂通道。他肯定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麽做的,否則我們肯定不可能活下來摸黑狂奔了。若是他的精神反應出現了些許偏差,那後果想一想都讓我渾身顫抖。

“南站下——華盛頓站下——公園街下——肯德爾——中央站——哈佛……”可憐的家夥在吟唱波士頓至劍橋地鐵那熟悉的車站名稱,這條隧道穿行於幾千英裏外新英格蘭我們靜謐的故鄉地下。但對我來說,他的唱詞既不引發思鄉之情,也不脫離現實,而是只有恐怖,因為我非常清楚其中蘊含著多麽荒謬而邪惡的類比。我們扭頭張望,以為假如霧氣足夠稀薄,會看見一個恐怖得難以置信的移動物體,對於這個物體我們早已形成了清楚的概念。事實上我們卻看見——由於霧氣在險惡的命運擺布下變得過於稀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物體,比我們的想象更加醜惡和可憎無數倍。那是幻想小說家所謂“不該存在之物”的終極客觀化身,與其最接近的類比就是你在站台上見到的一列飛馳而來的龐然地鐵——它巨大的黑色前端從遠處洶湧而來,閃爍著奇異的五色光彩,像活塞填充汽缸似的塞滿了寬闊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