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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爬到坡頂,我看見底下向外伸展的河谷,漫長的峭壁在金斯波特角達到頂點,然後轉彎拐向安妮角,馬努克賽特河在這段峭壁的北方匯入大海。遙遠的地平線上霧氣彌漫,只能勉強分辨出金斯波特角的模糊輪廓,海角頂端的奇異古屋是許多民間傳說的主角。但此刻更吸引我注意力的是腳下更近處的景象。我意識到自己終於面對面地見到了籠罩在傳言陰影中的印斯茅斯。

這個鎮子占地廣闊,建築密集,但透著缺少生命跡象的怪異氣氛。煙囪林立,卻連一絲煙火氣都看不見,三座油漆剝落殆盡的尖塔在海平面的映襯下孤獨聳立。一座尖塔的頂部已經開始崩塌,和另一座尖塔原本安裝鐘面的地方只剩下了敞開的黑色窟窿。層層疊疊的復斜屋頂和山墻沉陷下去,清晰地散發出蟲蛀和朽爛的令人不快的氣息。汽車開始下坡,我看見許多屋頂已經完全垮塌。鎮上還有一些方方正正的喬治王朝式大宅,帶有坡形屋頂、小塔樓和欄杆圍築的所謂“望夫台”。它們大都遠離海濱,其中一兩幢似乎還保養得不錯。銹跡斑斑、雜草叢生的廢棄鐵路從房屋之間穿過,朝著內陸方向延伸。歪斜的電線杆上不再掛著線纜,通往羅利和伊普斯威奇的舊馬車道隱約可見。

濱海之處最為衰敗,就在那一帶的正中央,我看見了一座白色的鐘樓,附屬於一幢狀況良好的紅磚房屋,看起來像是一家小型工廠。港口早已被泥沙堵塞,古老的亂石防波堤環繞著它。我逐漸辨認出幾個坐在那裏的漁民的微小身影,防波堤盡頭似乎是已經消失的燈塔的基座。河流在屏障內側沖出了一道沙嘴,我看見上面有幾個破舊的棚屋、泊岸的平底小船和零星的龍蝦簍。馬努克賽特河經過帶鐘樓的房屋向南,在防波堤盡頭匯入大海,那裏似乎是附近唯一的深水區。

到處能看見殘破的碼頭,從岸邊伸進大海,末端往往朽爛成模糊的一團,最南邊的碼頭衰敗得最嚴重。潮位很高,我在遙遠的海面上看見了一道長長的黑線,幾乎沒有浮出水面,隱約透著怪異的險惡氣息。那肯定就是惡魔礁。我注視著它,微妙而奇特的悸動感覺似乎在厭憎之外油然而生。說來奇怪,比起它帶給我的第一印象,這種感覺似乎更加令人不安。

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汽車開始經過破敗程度不同的荒棄農莊。我注意到有幾幢房屋尚有人居住,破布擋著損壞的窗戶,貝殼和死魚扔在淩亂的院子裏。有一兩次我看見沒精打采的人們在貧瘠的田地上勞作,或在散發腥味的灘塗上挖蛤蜊,面目似猿的肮臟孩童在雜草叢生的家門口嬉鬧。這些人比陰森的建築物更加讓我不安,因為幾乎每個人的樣貌和舉止都有幾分古怪,盡管我說不清也參不透這種感覺,但本能地心生厭惡之情。有一瞬間,這種典型體態讓我聯想起了在某種驚恐或憂傷的情形下見過的一些圖畫,很可能是在一本書裏。但虛假記憶來得快去得也快。

汽車來到地勢較低之處,我在反常的寂靜中聽見了持續不斷的水瀑聲。油漆完全剝落的歪斜房屋變得越來越密集,林立於道路兩側,顯得比背後那片區域更像城市。前方只剩下了街景,我在一些地方看見了曾經存在的鵝卵石路面和青磚人行道。房屋顯然都已荒棄,房屋之間偶有間隙,從翻覆的煙囪和地窖的斷壁看得出,那裏的建築物早已坍塌。你能想象出的最讓人反胃的魚腥味籠罩著一切。

沒多久,交叉的道路和十字路口開始出現。左側的道路通往海邊毫不掩飾的貧窮和破敗之處,而右側的道路還能看出幾分往昔的繁華。到現在我還沒有在鎮上見到任何人,只能從各種跡象看出這裏還居住著稀少的人口:時而有窗戶掛著簾幕,偶爾有破舊的汽車停在路邊。馬路和人行道的界限越來越分明。盡管大多數房屋非常古老,以十九世紀初的磚木結構為主,但顯然都修繕得適合居住。我的業余愛好是研究古物,置身於從過去留存至今的豐富遺跡之中,我幾乎忘記了嗅覺上的不適、嫌惡與厭棄的感覺。

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有一個地方給我留下了異常強烈的可憎印象。公共汽車來到一處開闊的廣場或道路交匯中心,兩側建有教堂,中央是一片環形綠地的殘破遺跡。我望著右前方十字路口的巨型柱飾會堂,曾經覆蓋建築物的白漆已變成灰色,剝落的痕跡處處可見,山墻上黑色與金色的徽標嚴重褪色,好不容易才辨認出“大袞密教”這幾個字。原來那就是被墮落異教占領的共濟會禮堂。就在我努力讀解銘文的時候,街道對面忽然響起了喑啞的鐘聲,我立刻扭頭望向身旁的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