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都

傳舍和馳道

田鳶和田雨走以後,百裏冬一家很牽掛他們。這麽多年來,這兄弟倆已經和他們親如一家。田鳶臨走時告訴百裏冬,他有了功名以後希望成為這個家的人。百裏冬說:“你沒有功名已經是我家的人了,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現在他不知在哪兒打仗,他的功名是否已經讓自己滿意。有一天百裏桑說:“他到底是死是活呀?”一句話害得弄玉通宵未眠,她反復告訴自己:“就算閻王爺的新名單上有一整支軍隊,也輪不到他!”至於田雨,她很喜歡這個安安靜靜的小孩,他比他哥更善解人意,在她啞巴的時候,只有田雨能讀懂她的眼神。可是她不明白田雨為什麽連一封信也不來,如果他成了將軍的門客,就不能托郵差把信捎到雲中郡守那兒嗎?

弄玉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第一次看到“傳舍”是什麽。那是不停地從天井落下的雨水,站在屋檐下孤苦無依的出差小吏,一扇扇冰冷的黑門。到了開飯時間,廚嗇夫用桶裝著飯菜挨個敲門,每次都讓弄玉想起坐牢時的飯點。這裏開飯的時間、內容都是政府規定的,甚至好像寫進了法律。早飯一碗小米粥、一個蒸餅、一根鹹菜,晚飯粺米半鬥、菜湯一份、醬一勺、蔥一寸,天天都不變的,這肯定是因為帝國的幾百本律書不定哪一本已經用文字把這些東西固定下來了。只有“菜湯”的“菜”字似乎可以靈活安排,因為今天是冬葵,明天是蘿蔔葉子,然後又是冬葵,然後又是蘿蔔葉子……確實在不斷變化著。沒有午飯,平民一日兩餐是有法可依的,要多吃一頓得憑爵位,不知田鳶從戰場回來後能不能掙到每天吃三頓而不以謀反嫌疑被審查的身份。

這裏,肉,根本沒影兒,只有幾只國家的雞在下蛋,它們要一直服役到下不出蛋,才會變成碗裏的肉,可也不是一般人吃得上的。這傳舍有一個圓形黑門,廚嗇夫隔三岔五往裏送雞蛋,或者豇豆那麽細的黑肉幹,據說裏面住的是左庶長以上的官員。百裏冬一家能住進官員接待處已是朝廷特批的了,跟他們來的仆人都借宿在農戶家裏。有一天農戶送來幾顆鵝蛋,傳舍的小吏就樂得合不攏嘴,因為這是國家配給之外的,他們可以吃。他們先拿出擁軍愛民冊,把捐贈人姓名、贈品名稱和數量都記下來,再把其中的一個蛋剖開,八個職員分著吃。這就是世界中心給弄玉的第一印象,那麽廉潔,或者說,可憐。

在傳舍裏餓得慌,他們就上街找吃的。商戶們集中在城北的市場裏,官市有肉幹賣,但要憑券,民市只有豆醬、梅子等可憐的調料,連個小吃攤子都沒有。從市場出來擠得要命,偌大個首都就這麽一個平民市場,所以水泄不通。百裏冬對著前面的馬車嚷嚷:“娘的,你趕的是驢啊!”人家拐了彎,他又罵,“娘的,總算讓老子過去了。”再晚點,就趕不上傳舍開飯了,到了點你不在,肯定有人把你那份吃掉,然後滿世界能夠找來填肚子的只有蘿蔔。

這裏還有一種道路,是用墻封起來的,不知道裏面走的是什麽人,只能聽聽裏面的動靜,大多數時候是安靜的,偶爾傳出車輪馬蹄聲又是那麽痛快,百裏冬找到它的入口想進去,衛兵要通行證,他們沒有。百裏冬在回去的路上說:“這鬼地方,連速度也要憑券!”

涇水和舊宮

一個月後,安置他們的公文下達了,賜鹹陽北郊雲陽縣子午嶺下宅院一座,賜田百頃。可這家人還不知道麥子幾月份收獲、佃農的地租是錢還是糧、如果是糧拿什麽來量,百裏冬滿腦子還是鹽和鐵。新來的管家報告去年的收成、稅賦,什麽石啊,鬥啊,鐘啊的……他打個盹醒來,只明白了一件事:他成了一個地主。

弄玉親手布置了書房,讓它的格局和空中城的書庫一樣,只是沒有配制隱身糖漿的小套間和雙頭人消滅影子的閣樓了。後來的事就是恍恍惚惚的了,在玉階上俯視她的那個駝背,自以為是她父親,那些晃來晃去的白影黑影,使她不得安寧。她住在不知道有多高的樓上,周圍都是冰涼的木頭,青銅的庭燎在寒夜裏燃燒起來,把饕餮的怪異頭顱投向紗帳,她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白天,她在窗前眺望父母所在的子午嶺,也在霧氣氤氳的鹹陽宮廣場上尋找田鳶的身影。當一只烏鴉停留在窗台上時,她想:也許下一個飛到這裏的就是田鳶吧。

她並沒有絕對地失去自由,只要提出外出的請求,請求就會通過數不清的嘴呈報到皇帝那裏,在至少兩天後有人來接她。這裏的樓梯如同在噩夢中一樣忽上忽下,有時是旋轉的,中間還夾著數不清的走廊和函道。她像馬戲團的孔雀一樣被關在車裏,透過車窗數出後宮的六個月亮門,走出後宮,離真正的人間還差五道宮門,每兩道宮門之間的旅途都足夠她做一個夢。就這樣她來到楊端和府,聽說田雨和桑夫人去齊魯了,也就這樣她來到子午嶺下的家,和父母說說話,和弟弟下棋,和妹妹一起用皮尺量孔雀的肚子,準備給它做衣服。他們在露台上看子午嶺和涇水的黃流,故鄉湮沒在霧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