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未來鏡

簫聲

她回宮後先讓宮女打熱水來,洗掉淚痕。她把臉久久地貼在熱毛巾上,這時又看見了隱身人的笑臉。“這不是什麽隱身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沒有做夢,我已經失去了貞操!”夜色漸漸淹沒了她,窗口偶爾閃現的黑影讓她心驚,但她想起這是在樓下,田鳶已經不可能來了,又松了一口氣。她在夜裏迷迷糊糊地翻身,找隱身人的胸脯,卻碰到冰涼的床沿。

孔雀叼著楓葉飛來,她的心都要蹦出來了,當她光著腳撲到窗前時,又想起給她寄信的隱身人並不是上郡的隱身人,那喜悅蕩然無存。

這封信問她在哪裏,一看就是田鳶孩子氣的筆跡,這是他第一次來信。弄玉在背面寫道:別管我。轉念一想不妥,又找一塊布寫上:我已回宮,最近皇帝不讓我出門。田鳶可以第一次給她寫信,她也可以第一次對他撒謊。

宮女看見孔雀叼走那塊布,驚訝地問:“這塊布掉下來怎麽辦?”弄玉淡淡一笑:“掉下來,它會追上去叼住。”但她的眼睛又濕了,她忽然意識到田鳶從來沒有讓她流淚。她不知道以後怎麽辦,假如還能回到田鳶身邊,也要等她把這些眼淚流完,也要等她忘掉膚施啊……

膚施!

……

誰能給我那樣美妙的簫聲和月光?誰能那麽善解人意?誰的手是那麽輕柔而溫暖?誰的聲音還能那麽好聽?

她倒在床上,淚如泉湧。

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去見田鳶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膚施!直到我被淚水淹沒、被心痛折磨得斷氣為止。弄玉飽含著淚水質問自己:弄玉啊!你為什麽說隱身人只是一個幽靈!

他是一個人,我今生今世再也碰不見更好的人!

我不可能再見到他了。世界太大了,相比之下膚施太小了,那琴房太小了!我們在其中縱情歡樂時,根本想不到離別是無法挽回的。

弄玉!她在心裏咆哮著:你為什麽說那些日子是淫亂放蕩?

淚水又滾滾而來。人生多麽漫長啊,幾天的幸福,難道在一念之間成為無休無止的悲哀嗎?

……

她昏昏沉沉地躺著,一動不動,有時能看見屋梁,有時被淚水糊住眼睛,有時做夢,有時醒來。胡亥來到床前,不知在哀求什麽,弄玉滿腦子都是隱身人,“……假如我在河邊不理他,不跟他走,會怎麽樣?……但是我怎麽會不理他,怎麽會不跟他走?難道他不是我夢見過的人嗎?上天怎麽會讓每個人這麽幸運,見到自己夢中的人?……”胡亥的淚水滴在她手上,她也毫不憐憫。每個人都為自己流淚,她需要靜靜地享受自己的淚水。

“如果我還能見到他,就算他在死牢裏,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鹹陽的隱身人真的來信了:假如孔雀找不到你,我就當你死了,假如孔雀再也不來找你,你就當我死了。弄玉就對心中的隱身人說:好,我就當你死了,我會日日夜夜祭奠你,直到我也死去。她驚奇地發現這種想法止住了淚水,就像那些喪夫的女人一樣,當找到幽靈的時候就不必再用回憶來填充余生。她的祭辭被孔雀一趟一趟帶往彼岸,她比過去更迷戀孔雀傳書,也比過去更加沒有勇氣去見那個肯定會破壞她心中的幻影的真人。晚上,她能聽到隱身人的簫聲,正是這簫聲讓她飽嘗失眠的幸福。她在信上寫道:

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為乎夙夜!

“謝謝你,隱身人,”她對黑暗的窗口說,“能夠用虛空中的簫聲繼續指導我學簫。我已經吹得比在膚施好多了,你教我心靜,我做到了,我相信你能聽見,我已經學會用平常心吹奏幸福和憂傷。”當她的心靜下來時,甚至能注意到別人的憂傷。胡亥說他曾經恨自己姓嬴,是弄玉的弟弟,但他現在想通了,可以把弄玉當成姐姐,再也不會欺負她。弄玉尊重一個從小學習殺人的孩子心裏僅存的一點真情,每個人心裏都會藏點什麽,各自好好珍惜吧。

許願井

胡亥帶她出去散心,只是不再往墳墓裏鉆了。胡亥讓宮廷畫師給弄玉畫像,說實在的,畫得很美,但弄玉覺得不像,胡亥對這張畫愛不釋手,弄玉就大大方方地送給了他。她聽說林光宮裏有一面銅鏡,能知過去未來,很希望胡亥帶她去,胡亥為難了,說父皇不讓公子照這面鏡子,因為不能讓公子知道誰將繼位。那幾天弄玉不再搭理他,胡亥同意帶她去,才重新得到她的笑容。那鏡子要念咒語才顯靈,管鏡子的人說什麽也不肯念,胡亥氣得要殺他,他說,總歸是一死,念了咒語被皇帝處死會更慘。在這種情況下弄玉不再任性,勸走了胡亥,但她心裏在狂喊:“隱身人,你到底在哪兒?”

胡亥與弄玉,各自心事重重,領著一群精疲力竭的侍衛,遊蕩到子午嶺腳下的大鐘廟,胡亥說:“姐姐,這兒有一口井,雖然照不見什麽未來,倒也是一口神井,好歹瞧瞧吧。”弄玉又打起精神來了。那口井,正對著房子那麽大的一口古鐘,深處的水面幽幽閃亮。胡亥向侍衛要了幾枚銅錢,遞給弄玉:“許個願,把錢扔進去。”弄玉又失望了—所謂神井,就是這麽個把戲呀。她此生唯一的願望隨著一枚銅錢落下去了,銅錢沒有沉到水底,因為這是水銀。胡亥看她無精打采的樣子,把她領到了鬥獸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