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血手印(第3/4頁)

但是無論他怎樣脫胎換骨,他還是過去那個大懶蟲。每天中午他眯著眼睛來到太陽光下,打幾個哈欠,伸伸懶腰,把容氏懷著一腔慈母情為他做的一頓美味佳肴當成早點一掃而空,然後揚長而去,那些臟碗臟盤都歸妹妹。如意在廚房裏,沒好氣地把碗弄得叮叮當當,“家裏雇不起老媽子,我成老媽子了。哼,半只鴨子,一鍋紅燒肉,他一頓就吃完了,這是姐姐從宮裏帶來的,咱們家哪有!等著吧,二少爺,等著吃馬齒莧。”晚餐簡簡單單地喝點粥吃點素菜,他那由幻術打造的高大軀殼裏居然產生了真正的大漢的苦惱,吃完飯,天還沒黑,他就一個勁喊餓。張璐那種仿佛念過咒的美粥他倒愛喝,一人就可以幹掉兩鍋,現在要熬三鍋才夠全家人喝。

家裏在坐吃山空,容氏開始琢磨生財之道了,她和如意到子午嶺上采了很多臘梅花,可是用臘梅花做出的青春膏不能讓人一夜之間變白、讓姑娘明目善睞、讓婦人臉上的皺紋消失,不好賣。母女倆的手都凍裂了,而百裏桑寧可從餐廳逛到臥室、睡一覺之後再從臥室逛到靈堂、從靈堂逛到馬廄車房、從院裏逛到雪地裏,也不肯幫她們洗洗碗。

同樣逛來逛去的還有他爹,他跑了一趟鄂爾多斯高原,忽然發覺一雙老腿還有力氣,就不肯閑著了。他經常在門口、院子裏、樓梯上碰見兒子,但互相看一眼,又各逛各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有一天百裏冬忽然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對這個歸來遊子說:“還會下棋嗎?”於是他們父子倆有了一點樂子,百裏桑依然能讓父親三子,這仿佛說明他的靈魂沒有跟著軀殼一起變。

他跟街坊的孩子們玩到了一塊兒,一起堆雪人,他興奮得大口噴白汽,還念念叨叨:“老胡子把城堡圍了十五天!渴得喝尿了!”他捧起一大把雪往雪人身上夯,“突然下了一場雪!我們趴在地上舔雪!”說著,他就跪下來啃雪人。容氏叮囑他別說空中城的事,又向鄰居們放出口風:我這兒子有毛病。從雲陽可以清楚地看見鹹陽宮後面的地圖山,有一天,百裏桑突然指著那兒,對周圍的人大呼小叫:“不對,不對,世界不是這樣的,比你們想的大得多!”容氏嚇壞了,一邊堵他的嘴一邊把他往回拖,生怕他因為藐視皇帝發布的最新版世界地圖再給抓起來。

但他忍不住要說。他說世界上有像炭一樣黑的人,他們用塞滿了草的小牛皮騙母牛出奶;有一個島的土人拔下馬戲團船上的鐵釘,換上了金釘子,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鐵;他說他看見了外國的空中城,是一層層平台疊起來的,每層平台都是一個大花園,說著說著,他露了幾句外國話。大家聽得入神的時候,他突然說:“誰給我拿個雞蛋來?”就有人回家給他拿,他吃下去,接著侃。他說有個島一年到頭冒白煙,通紅的巖漿像鑄劍的鐵水一樣順著山溝流,把螃蟹放進去過一會兒就可以吃,地底下整天轟隆轟隆響,那倒有點像……說到這裏他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像他小時候編故事寫的太陽國。他問:“誰給我拿塊肉幹來?”有人拿來了,他又說,他們在海上迷路了,烏雲中一團火為他們指引了方向,駛近一看,那是世界上最高的燈塔,好像比咱們的通天塔還威風;外國人攻城,從海上往城上攻,但守城的人用盾牌把陽光反射到船上,把船點燃……他再要鹵豬蹄,就沒人給他拿了,因為大家只有在過年才吃得上這東西。

而且大家覺得他腦子有毛病,那些地方可能是他做夢去過的。他就只講給孩子們聽—有個四季如春的國家,人白得像有病,但是頭上長滿金絲,眼睛是藍寶石,他們沒吃過糖,用一斤糖可以跟他們換六匹馬。也不知怎麽回事,走著走著就回到了黃皮膚黑頭發的世界。吃飯時他悄悄告訴家裏人,他見到了田鳶,沒打招呼,當時田鳶和一個女的在一起,吃桑葚吃得滿嘴黑,那個女的回過頭來,把他嚇了一跳,他以為弄玉和田鳶私奔了,仔細看她比弄玉矮,比弄玉黑一些。過不多久,真正的弄玉回來了,百裏桑低著頭說:“是,我就是你弟弟,就是支使孔雀送信的那個家夥……一下子洗去血絲的眼藥水,這是咱媽配的。”

就這樣,他向家裏所有人證實了他是百裏桑。

新年後張璐家來納彩了,婚期定在三月份。此後張璐就再也沒來,百裏冬一邊跟兒子下棋一邊念叨:“咦,他就不來跟我下棋了?老輸給你,我都輸膩味了。”百裏桑說:“老喝妹妹熬的粥,我也喝膩味了。”容氏在旁邊清點嫁妝,說:“都定婚了,人家不避嫌啊?”百裏冬看看夫人,她正在把賣不出去的青春膏裝進箱子,讓女兒出嫁後像嬰兒一樣嫩,讓公公婆婆舍不得使喚她幹重活。他笑了:“哦,我的棋友變成我女婿了。”容氏說:“你該招個上門女婿才是。”百裏冬說:“是啊,怎麽沒想到呢?”容氏說:“別害人家孩子了,當上門女婿,服徭役、兵役都比別人久。”晚上,容氏盡其所知教如意怎麽討公公婆婆喜歡、妯娌怎麽和睦相處、丈夫需要些什麽、會對她做什麽……如意的愛情就是這樣平凡而順利。有一天菲菲撲到如意懷裏說:“小姨你快給我抱個小弟弟回來,我在這兒等你。”如意羞得滿臉通紅,弄玉在後面笑。她在家裏一直住下去,等著看妹妹出嫁。但是過不久,張璐家來了一封退婚書,理由完全無法駁回—張璐被通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