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通天塔(第2/4頁)

他們一起緬懷這遺跡。快樂的青春作坊的墻上有鑲過鏡子的凹痕,還紮著銹得掉渣的鐵釘,一些褪色的花瓶子陷在土裏。木材庫成了耗子窩。孔雀籠裏來了一群麻雀,它們找到已經石化的糠,啄了啄,又呼啦啦飛走了。風吹雨打把愚公井變成了一個爛坑,血漬上長出了小白花。書庫裏有一只黑山羊在東張西望,雙頭人喝剩的隱身糖漿還在小套間地上流淌。透過墻上的大缺口,他們看見黃河在暮靄中幽幽閃亮。

“我走了,”田雨跨向那個大缺口,“你們也早點回吧,今年不知會發生什麽。皇帝東巡,身邊的公子只有胡亥。”

話還沒說完,他走了,弄玉還沒來得及問土匪的事,還沒來得及說百裏桑的事,他走了。山坡上亂舞的荒草,像墳場上一樣,把他孤獨的身影卷了進去。

“他知道的挺多。”扶蘇說。

過一會兒,山腳下出現一個黑點,那是田雨在策馬狂奔。弄玉目送他遠逝。前方,即將吞沒他的鄂爾多斯高原,猶如一個惡魔呼吸著的胸膛。

弄玉搖著頭說:“他在城堡裏的時候,還是個孩子,還不知道國君為什麽要聽說客擺布。”

“走吧,我們也走。”扶蘇說。

“嗯,我還沒逛夠呢。”弄玉又笑了。

她願意往西走,到西王母住的地方看一看,扶蘇曾告訴她黃河從那裏來,她也願意往東走,走到她沒見過的大海裏,她甚至覺得自己有力氣在帝國的疆土上畫個大圓圈,就像她那偉大的公公正在做的那樣。但是扶蘇累了。他們在雲中城裏住下,這一宿特別悶熱,他們要了個雙人間,分開睡。早晨上路,他們又為沒有把這個傳舍褻瀆褻瀆而感到遺憾。走到中午,他們又是大汗淋漓,空氣中好像都有水珠。在最悶熱的時候,他們進膚施城了。

鴛鴦浴

一陣痛快淋漓的狂風襲來,接著是一場瓢潑大雨,扶蘇策馬狂奔,喊道:“快跑呀!回去洗個鴛鴦浴!”弄玉興高采烈地跟著他:“好啊,隱身人!”街上被大雨沖得空蕩蕩的,他們闖進了最後一條街,一個女人站在蒙恬官邸的墻根下,墻頭的琉璃瓦擋不住雨水,她濕透的裙子緊緊貼在年輕窈窕的身體上,她直勾勾地瞪著並轡而來的兩個人,一動不動,但是當他們快要沖到門口時,她一扭頭跑了。她的臉,弄玉沒看清,但在劈頭蓋腦的暴雨中睜著的那一雙驚惶的大眼睛,她看得清清楚楚。扶蘇的馬慢了下來,弄玉發現他在盯著那個女孩的背影,那個女孩為了跑得快些,把裙子撩了起來,她消失在街角,扶蘇的眼光也收了回來。

“她是誰?”弄玉問。

“不認識,”扶蘇狠狠抽了一馬鞭,“躲雨的吧。”

“躲雨不在屋檐下躲?”弄玉心想。

到了後院,弄玉繞著天井跑來跑去,叫仆人出來兌洗澡水。扶蘇在堂屋裏站著,一動不動,腳下積了一攤水,馬鞭還在他手裏,滴著水。弄玉跑過去問:“你洗還是我洗?”扶蘇擡起頭來,一臉的恍惚:“啊?”弄玉奪過馬鞭扔掉,把他往浴室裏推:“洗澡呀!我說洗澡!快去,別著涼!”扶蘇回過神來了:“哦,洗澡,一起洗,我說過洗鴛鴦浴的。”他打起精神吩咐仆人把鞭子拿到馬廄裏去,還伸手摟了摟弄玉,但是弄玉那雙能夠看穿他的心的眼睛,他不敢正視。到了浴室裏,他脫衣服特別慢,等弄玉踏進浴缸,他又把衣服穿上了。

“我去趟廁所。”他說。

他這一去,就像掉進了茅坑。弄玉坐在浴缸裏一動不動,聽著雨聲,盯著水面下自己歪歪扭扭的腿。水涼了,扶蘇才回來,他說他拉肚子了,弄玉不言語。他們各洗各的,洗了一個冷冰冰的鴛鴦浴。他兩腿之間,被雨澆蔫、泡得白生生軟綿綿的那條蟲,耷拉在水下。隱身術時代的愛情的紀念活動就這樣收場了。他們各自擦幹,安安靜靜地回房。躺下時,弄玉發現窗簾沒拉嚴,她知道這時候再說“窗戶漏著光”,扶蘇是沒有力氣起來的,她就自己起來拉上了它。扶蘇平躺著,好像精疲力竭真的睡著了,她也閉上眼睛,朝墻轉過身去。當她差不多應該睡著的時候,扶蘇悄悄下地,窸窸窣窣一陣,又沒聲了。她跳下床來,拉開櫃門,看見少了一把雨傘。

她從沒指望過一個皇子會一輩子鐘情於她,但這個女人來得太突然了,她恨她睜著那麽哀怨的眼睛截住他們的甜蜜旅途。她懶得問扶蘇,這種事無需證據,僅憑心就能了解。她唯一好奇的是,那女人用什麽把扶蘇勾到手,那張臉,在雨中沒看清,但可以肯定是有缺點的,作為一個女人,棱角太分明,嘴太寬,而且很可能是香腸嘴,但是她憑什麽呢?想起那雙大眼睛,弄玉不由得懷疑她讓男人勃起的竟然是性格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