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通天塔(第3/4頁)

扶蘇恍惚夠了,又來親近弄玉,睡覺時把胳膊伸給她,但她不再枕著他的胳膊入睡,她知道這是一種妥協,當初催他安慰嫦娥時他大概就是這樣盡義務的。她並不是不想成全他,但她總在他身上聞到生人味,即使他剛洗完澡。

扶蘇被拒絕一兩次,就不再來冒犯她了,黑暗中時不時發出的輕聲嘆息表明他的心事仍然很重。弄玉忽然想起以前對正室夫人產生的一種看法:用刻意的冷淡來吸引別人注意,不愛她的人是不吃這一套的。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可悲極了,她不動聲色地躺著,裝作一個人睡得很自在,心裏卻在翻騰:我老了嗎?我的皮膚蔫了嗎?我的臉皺了嗎?我的體形變了嗎?可就在三個月以前他還追著親我、要我,就在前幾天他還想和我洗鴛鴦浴。白天,她在浴室裏一邊洗澡一邊照鏡子,只覺得除了嘴唇沒有以前那麽紅,自己全都沒變,連乳房都像以前那麽小,可這也是他愛透的地方呀。她想起以前,就在不久以前,他是怎麽對待她的嘴唇、耳朵、脖子、胳膊、胸脯、腿和一切一切的,就哭了起來,“他在幹什麽?他說他去辦事了,可我知道他在吻那個女人的嘴唇、耳朵、胸脯、胳膊、腿,一切的一切!那個婊子!她還不如我漂亮!她就算年輕也不如我!她哪兒來的?她明明配不上他!把她和我放在同一個男人面前,沒有人會要她的!可我的男人是怎麽了,男人都是些什麽東西,難道再漂亮的女人也有被丈夫厭倦的一天嗎?”她還不明白為什麽扶蘇竟然不為前幾天的失魂落魄找一個理由—就說心裏在想父皇帶十八弟出巡是什麽意思啦、路上累壞啦,那都是理由啊。

在扶蘇回來以前她用熱面巾把眼睛敷個夠,不讓他看出她哭過,她不甘心扮演一個被自己深深鄙視的角色—棄婦。她仍然和他說話,心平氣和,談談周圍的熟人,談談軍隊和地方的事,談談孩子,除了他們自己,什麽都可以談談。也就在這時候菲菲又來了一封信:我不要月亮了,我要回家找爸爸媽媽。在孩子心目中,爸爸媽媽還在通天塔上爬著。弄玉告訴扶蘇,她要回娘家長住,扶蘇追問她為什麽不把孩子接回來,她便打破了這僵局:“我不想礙你的事。”

扶蘇說,那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在他們夫婦倆出遊期間,她一趟一趟往這兒跑,衛兵每次都說他不在,她認為衛兵是在騙她,最後就在雨中死等著,她被澆得大病一場,扶蘇那幾天情緒不好,是怕自己作孽害了兩條人命。

“她好了,孩子也保住了,姓嬴的人不能留在民間,等父皇東巡回來,我必須稟報他。”

弄玉咬緊牙關聽著,眼裏沒有一點淚光,這些她早料到了。不過她剛剛知道皇帝東巡也會成為她命運中的一個轉折點。是的,等他的父皇東巡回來,她就是第二個嫦娥了,等他的父皇東巡回來,膚施就不是她的膚施了,她在這兒一直以女主人自居,連嫦娥在這兒也被她當成了客人,這兒不僅是她找到隱身人的地方,也是她小時候夢裏來過的地方,現在她覺得這幻覺蠢透了。她繼續收拾東西,扶蘇進來說些愧疚的軟話,她也沒停下來。扶蘇要跟她一起走,被她推下了車。剛出城,卻下起了暴雨,扶蘇騎馬追上來喊:“你這個樣子跑回去,老人怎麽想?”

這話擊中了她的要害,她是不甘心帶著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回家。她就跟扶蘇回去了。雨把她澆透了,她倒想學學那女人的樣,來一場病,可她的身體像她的個性一樣強。扶蘇親手兌熱水,讓她先進去,又把幹衣服往浴室裏送,她洗完後,扶蘇又撐著傘把她送回臥室,床已經鋪好了,他自始至終像照顧一個孩子。這番殷勤背後是要娶那個女人的鐵打的心思,想到這個她的心就暖不起來。扶蘇上床後她告訴他,不必睡在一起。

“你就這麽恨我?”扶蘇問。

“我沒資格。你是皇子,想娶多少就娶多少。”

“不管怎麽樣,要是我繼承了皇位,你肯定是皇後。”

弄玉突然覺得自己被收買了,她坐起來喊道:“嬴扶蘇,我認識你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你是皇子。可—她—知—道!”

扶蘇說,那個女人根本沒奢望嫁給他,人家是打算單獨把孩子撫養大的。還有一籮筐話,讓她對她寬容一些,就像對嫦娥那樣。

弄玉煩了:“你幹嗎非要勸我?我說過的,你有三千個我也不在乎!”

“其實,你也該得到一些補償。”

“你說什麽?”

“你也可以放縱放縱自己嘛,你還年輕。”

弄玉驚呆了。

“以前不也有幾個男人圍著你轉嗎?”他在笑。

弄玉要走,扶蘇堵在門口,不讓她連夜走,她亂打亂抓一通,他還牢牢地把著門。她一頭栽倒在床上痛哭起來,過了一會兒扶蘇坐在床邊,一聲不吭,也不碰她,只是把守著她不讓她闖到夜幕裏去。熬到第二天早晨才放她走,她剛出門,扶蘇又追上來,塞給她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