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燎之光

每一個時代的人都相信自己的文明是高度發達的。我們相信老上海有大喇叭留聲機,但科幻小說講到電視機可以像紙一樣貼在墻上,沒有人會當真,也不會因此抱怨家裏新買的超薄型LCD背投電視還是太厚。秦朝沒有汽車,但馬車上的人肯定是一副惹不起的樣子,皇帝的馬車裏夏天還裝著冰塊,算是空調車了。

他們沒有油燈,但皇族、貴族和有錢人可以讓大樹般的庭燎日日夜夜燃燒著,那再大也是油燈,但他們驕傲地謳歌:“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沒有蒙特嬌、Gucci,但是細麻衣和絲衣已經很有身份,頭上戴冠的尤其高貴,那些戴黑頭巾的要想換換打扮,就得到戰場上去拼命,攢夠了首級,獲得國家承認的爵位證書,小說中的田鳶就是這樣。

他們不知道什麽叫打火機和火柴,但凹面鏡和打火石足夠用了,前者顯得更有身份。他們冬天取暖用熏籠,夏天降溫用冰塊(考古發現表明,秦國古都雍城的冰窖可藏冰一百九十多立方米),喝著果汁酸梅湯、桂花酒椒花酒松花酒果酒米酒,啃著豬肉牛肉羊肉鹿肉大雁肉,欣賞笙歌燕舞,玩六博投壺蹴鞠,用鉛粉、米粉、花汁化妝,用柳枝蘸鹽刷牙,用石頭做的抽水馬桶大便(秦朝有沒有抽水馬桶不能確定,但芒碭山漢墓出土有石制的坐式馬桶,沖水管道鑿在墻上。靈魂用的東西肯定是模仿活人用的東西,由此推測,在距秦不到一百年後的西漢時期至少在皇室中使用抽水馬桶),用木片擦屁股(幾千年如此,這叫“廁籌”,聯想到數學計算工具是“算籌”,讓人感到仿佛擦屁股和探討數學問題是同一類文化現象),用蜂蜜、鱷魚糞避孕(後者可能用於長江以南),用淩霄花、幹螞蟥墮胎(盡管是非法的)……他們認為自己生活水平很高。

肯定沒有高標水泥和鋼筋混凝土,但他們擁有高速公路和高等級公路。秦朝的高速公路是直道,長約一千四百公裏,南北向,始於鹹陽北部的林光宮,經子午嶺、鄂爾多斯高原、黃土高原北部,抵達九原(今內蒙古包頭市)。有了它,中央軍就可以在三天三夜內開到北部邊疆。它的一部分建在子午嶺山頂,工程難度可想而知,“塹山堙谷,直通之”(《史記·秦始皇本紀》)。據考證,它的寬度達到六十米,可以給現在的中型飛機當跑道。

高等級公路是馳道,是一個道路網,從鹹陽向四面八方輻射,將國內各個大城市連接起來。“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濱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漢書·賈山傳》)這就是說,路寬大約為七十米,有行道樹,路基高出地面,有點像現在的鐵道。

秦朝還有四通八達的驛道,供郵車通行,每十裏設一亭,既是治安執勤點,又是郵局,又是旅館,但它只接待朝廷的信使,只負責傳遞公函。那時候的郵政事業不為平民提供服務。

關於郵政可以多說幾句。他們的郵政事業效率很高,采用接力傳書的辦法,一個信使騎馬來到,或駕車來到,或像希臘的菲裏比得斯那樣跑步來到,把郵件分開,另一些信使盡快帶著各個方向的郵件奔出去。秦朝法律規定,急行文書(這種特快專遞往往是皇帝的詔書)在郵亭中不得有片刻停留,普通公文也必須當日送出,違者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他們不考慮私人信件。也許,僅僅是也許,貴族和軍官可以徇私利用國家的郵政系統,但可憐的老百姓要想寄一封家信,只能托人捎帶。

湖北雲夢出土的兩封信就是這樣。這是用毛筆隸書寫在木片上的,是秦王政二十四年(秦軍還在打天下)在淮陽服役的兄弟倆(“黑夫”和“驚”)寫給在安陸的母親的信。第一封信是:

二月辛巳,黑夫、驚敢再拜問中,母毋恙也?前日黑夫與驚別,今復會矣。母視安陸絲布賤,可以為禪裙襦者,母必為之,今於錢偕來。其絲布貴,徒錢來,黑夫自以布此。黑夫等直佐淮陽,攻反城久。願母遺黑夫用毋少。

——媽您還好吧?我們哥倆分開了幾天,現在又在一起了。媽,您看安陸的布有沒有便宜的,能做下裝的,拜托千萬給我們弄點兒來,和錢一起寄來。要是布太貴,就只寄錢來吧,我自己在這兒買布。

要說與我們有什麽不同,就是他們把時間寫在開頭。

第二封信是:

驚敢大心問衷,母得毋恙也?與從軍,與黑夫居,皆毋恙也。願母幸遺錢五六百,經布謹善者毋下二丈五尺。即死矣,急急急。

——媽您還好吧?我們哥倆在部隊裏都好,就希望您寄五六百錢來,還有至少二丈五尺的好布。我們快凍死了,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