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一本書的二十四年

1992年冬天,在北京的一個胡同裏,我做了一個夢,把它記了下來。同屋的詩人蕭瞳說這是“如花的文字”,我就開始寫小說。2004年小說出版的時候,宣傳語是“十二年寫一本書”。其實我沒有那麽頑強,這小說不是連續十二年寫出來的,是寫一寫,停一停,有時一停就是幾年。小說的背景、人物都有多次改變。最開始是現代題材,第一人稱;後來變成了穿越小說,第三人稱。這是因為:一,直接寫自己,不太好意思;二,無意中讀到裏耶秦簡、雲夢秦簡,它們把我迷住了,我沒想到兩千年前的生活可以那麽有細節、有觸覺、有顏色和氣味,那不是枯燥的正史可以相比的。隨後,我又找那個朝代的各種文獻來讀,連地理學、動植物方面的考古報告也不放過,擴展那種觸覺、視覺和味覺。我要讓自己“生活”在兩千年前。雖然選擇了歷史背景,但我告訴自己,不能做出一副“啊,我在寫歷史小說,三皇五帝,霸業千秋,看官們聽好了”的德行,我寫的還是自己的事。

刺激我寫小說的那個夢,到了小說裏就是許黻裸奔的那一段,它其實是一個人死後有可能經歷的事。這小說奇幻的部分基本上都是瀕死體驗,類似的還有田雨魂遊、雙頭人隱身術大功告成、田雨被五馬分屍的情景等,都是那個夢的擴充。我對這種事特別感興趣,因為年輕時有過瀕死體驗,後來一直關注科學界對此的研究。2011年我翻譯了邁克爾·紐頓的《浮生歸宿》,也是這樣的主題。最近看電影《芳華》,有人說,馮小剛其實是為開頭的七分鐘而把整個一百二十分鐘拍下來的。不好意思地說,我其實是為小木匠的瀕死體驗而把三十萬字寫下來的。

但寫作的過程會脫離作者的控制,不知不覺地,稀裏糊塗地,就有了一些故事。小木匠後來不是主角了,兒子田鳶和同母異父的弟弟田雨成了主角。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兩個孩子漸漸變成了我的“靈魂的分身”(或者說是人格分裂,像黑塞的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你知道,寫小說是一種生活,你進去了,就無法完全預測將來會發生什麽。我就是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給自己設計一個“大遊戲”,背景是秦朝,在裏邊玩。

後來玩過火了,2000年我竟然關掉了剛剛創業的小公司,專門玩這個“遊戲”,成天在一個地下室裏寫,被電腦的輻射熏得發燒。一個朋友把我從39℃的高燒裏救出來,拉上了明媚的泰山。可在我眼裏這還是遊戲的場景,是我的角色在前往新大陸之前相聚的地方。最後連那位朋友都魔怔了,看完我的手稿,盯著山谷念叨:跳下去就可以像田鳶一樣飛起來了吧?

我說:哎,你醒醒,這可是現實!

當時,我唯一的收入是靠在北京科技大學延慶分校代課。這份工作,就是領我去泰山的這位朋友介紹的。每個星期只需要去兩天,掙的錢又足夠我在其他日子拋開一切寫小說。因此,我永遠感謝這位朋友—北京科技大學的張健老師,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我“喂食”。我也感謝我的妻子,在我窮困潦倒、只顧寫書時,毫無怨言地支持我,而且為我提供了很多素材。還要感謝她的妹妹和其他筆友,在小說剛剛網上連載時鼓勵我堅持下去。還要感謝我的孩子,雖然她在幼兒時期因我沉湎於寫作而缺乏父親的關心,但她自己成了我的素材。

延慶也為我提供了素材。延慶郊外有個叫“新寶莊”的地方,有一座土山,山頂有一道土墻,圍成一圈,還很高,它成了“空中城”的原型。另外,田鳶學會飛行是在延慶附近的燕山:春天,燕山的大風幾乎能把人托起來,周圍一片片剛剛綻放的桃花、杏花,猶如粉紅的雲,這使一個彼時正站在懸崖上琢磨小說的人覺得,飛行是有可能的。在寫小說的這些年以及之後的每一年,我只要在北京,就會舉行一種很私人化的祭春儀式,沒有任何傳統的醴酒、供品、朝拜,很簡單,只是到燕山上兜一圈,看看那些“粉紅色的雲”。

我遲遲沒有勇氣到新寶莊的土墻圍起來的空間裏看一看,怕現實破壞了想象。那或許是一個養殖場,或許是一片居民區,或許是廢墟。但我當時唯一需要的,是在落日的余暉下遠遠地看它的外表,它通體金色,懸在空中,是那麽超現實,那麽聖潔。它並不屬於新寶莊,不屬於北京,甚至不屬於地球,它是天國與現實的中介,前世與今生的通道。

福建的土樓幫助我填充了想象。大家知道,那是巨大的環狀建築,幾百戶人家都住在裏面,和外界相通的只有一扇大門和許多高高的小窗。一旦土匪攻來,他們就緊閉大門,在窗口架起弓弩或槍炮。要說那是一座大碉堡,它又有著柔軟的一面—人們生活在一個圓環裏,婚喪嫁娶、祭祖、養殖、商貿……都在裏面,包括某些人的童年。甚至你可以想象,某些愛情,也是在這個猶如宇宙空間站一般孤獨的時空裏滋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