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百歲

九月發現為數眾多的老舊家具,置身於一個非常暗的地方,只有一小道光。

這次,九月看到島嶼迎面而來。它在海平線上閃閃發亮,一會兒呈綠色,一會兒呈金色。海上漂流第五天傍晚,九月操著舵往島上劃去。她渴望重新感受腳底踩著土地的感覺,喝到真正的水,吃面包。她感激涕零地撲向沙灘,像小狗玩耍般在上面打滾。她發現海灘上散落幾個椰子,抱起一個往石頭上一砸,椰子便應聲而破。

你知道,大海讓女孩變得堅強。

九月啜飲飽滿的椰汁,嘎吱嚼著果肉,然後她拆掉木筏,穿上連衣裙,套上綠袍,小心地把腰帶綁好,便往內陸走,希望能找到更好的食物。她現在一定更靠近孤獨監獄了,肯定可以花一點時間用午餐,只要不必再經歷捕魚的恐怖折磨就好。

然而,這座綠油油的小島內陸毫無人跡。沒有可愛的房子,沒有冒著煙的煙囪,沒有豎著公告的廣場,也沒有教堂鐘聲。舉目所見只有垃圾。

沿海的沙岸再過去是隨風低語的細長海草,一片長長的草地上散布為數可觀的古怪東西,仿佛這裏是廢物棄置場。有舊涼鞋、茶壺、壞雨傘、破罐子、破絲簾、牛仔的馬刺、摔壞的時鐘、燈籠、念珠、銹劍等等。

“有人嗎?”九月喊道。回答的只有風拍打著草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好孤單的地方!我相信有人忘了清理這裏就拍屁股走了……好一陣子,我猜。啊,算了,也許我可以找雙新鞋……”

“我說不可以!”

九月嚇得半跳起來,差點回頭就往木筏跑,從此不再看任何一座島一眼。但是她的好奇心勝過理性。她望向草地,想找出聲音來源。但她看到的只是一雙鞋底包著一塊皮革的舊草鞋。她放輕腳步走過去想看清楚些,鞋跟上張開兩只老邁的黃眼睛。

“誰說你能穿我?我可沒說,而且誰的腳能踩上我整天可是我說了算,我倒要好好想想!”

“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活的!”

“哼,有腳的人都是一個樣!總是只想到自己。”

有些廢棄物爬向九月:刀劍們伸出長長的鋼臂,罐子瓶子冒出結實的腿,絲簾像手風琴風箱般一伸一縮,茶壺們把壺嘴轉向地面,噴出蒸汽把自己往前發射。有只橘色的大燈籠隨風飄來,微微發光,燈籠底下垂著一條綠色的流蘇搖曳著。廢棄物聚集過來,一路嘩啦當啷響。

“鞋先生……”

“你不介意的話,請叫我漢尼拔。”

“漢尼拔……我讀過很多書,遇見過遺跡守護靈、山怪,甚至一只圖書館翼龍,不過我沒辦法想象你是什麽!”

“是誰!”鞋子怒吼著往上跳,鞋帶啪啪拍打著,顯得十分憤慨,“‘什麽’是用在指稱東西上,我是活物!我是個‘誰’!而我們是付喪神。”

九月猶疑地露出微笑。那個詞對她來說跟地圖先生的“噗嘶”一樣沒有意義。一對馬刺呼嘯著敲打蜘蛛般的細腿。

“我們活了一百歲。”他們說,好像這樣就已經解釋清楚了。

橘色大燈籠(九月老是忍不住要聯想到南瓜)閃了幾下引她注意。猶如火焰般的金色文字緩慢優雅地浮現在燈籠的紙面上:

你們在家裏使用器具,卻對它們毫不在乎,

這令我們痛苦。

九月用手捂嘴:“對不起!我不知道!如果一張沙發就只是像張沙發那樣坐在那裏,我不可能知道它不是沙發!”

這就是麻煩所在。

但是當一件家用品活到一百歲時,它會覺醒。

它會活過來。

它有了名字、哀傷、抱負,還有不幸的戀愛。

這不盡然是理想的交易,

有時候我們忘不掉曾經住在那個家的歡樂和悲哀。

有時,我們記不起來。

付喪神是百歲之物,它們覺醒了。

“我家裏所有的……只是沉睡到覺醒那天?”九月咬著嘴唇,望向孤單的草原,“真是又奇怪又悲傷。我常常掉東西,打破東西,它們離一百歲都還遠著。可是……你們為什麽沒有自己的房子?或是一座村子?”

一百年來我們一直待在一個屋檐下,關在四面墻內。

我們有幽閉恐懼症。

我們寧願享受陽光、風和海,

盡管它們會侵蝕部分鐵器,撕壞紙做的心。

“你幾歲?”草鞋漢尼拔哼著氣問。

“閣下,我十二歲。”

一陣嘩然:茶壺尖叫,刀劍敲擊,鞋子跺地。

“哎,一點也不好!”漢尼拔喊道,“不到百歲者,絕不可信!”付喪神們窸窸窣窣地贊同。“恐怕你得離開。不到百歲的住民令人無法忍受——他們不夠成熟。不夠老到。他們沒見過孫子來來去去,也沒在冬季主人全家去海邊度假時留在家裏積灰塵!他們難以預料,隨時會變質!全都趕著跑來跑去,忙這忙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