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骨夫人

文 李昱嶠

南宋,紹熙五年,中秋之夜,忽然風雨大作。重華宮內一個嘶啞而蒼老的聲音吼道:“再去!”一名黃衣小太監匆匆沖進雨夜之中,殿內,數名宮女正在為床榻上的老者擦身降溫,老者雙眉緊鎖不發一言。約一炷香的工夫,之前的黃衣小太監氣喘籲籲跑回來,卻不敢進殿,而是頹然垂首跪在了殿前廊上,他旁邊早已跪下了三個同樣衣衫盡濕的太監。

過了良久,老者的高熱降了下來,精神顯得好了些,身邊的總管太監此時才敢上前回稟:“後去的那孩子也回來了,聖上還是不肯來,還是不肯傳禦醫給您診病,這次咱連福寧殿的門都沒進去。”

老者眉毛微微顫動,咬著牙道:“他竟對我漠然至此,當真如同朝中傳言,要兩宮隔絕了嗎?給我再……”話說到一半,突然如同泄了氣一般,後幾個字了無聲息。總管太監低頭聽著,以為有什麽不好,壯著膽子擡頭看過去,只見老者已是淚流滿面。總管太監見狀大驚失色跪倒在地,一時間重華宮內的太監、宮女跪倒一片。

半晌,總管太監偷眼看看老者的表情,膝行向前低聲道:“奴才忍不住說句不要命的話,這未必是聖上的意思,恐怕又是鳳闕殿的那位從中作梗,找了什麽由頭挾制住了聖上,不叫管咱們。聖上自是寬厚仁和……只是這樣長久下去,奴才真是為您憂心啊……”

老者拭去淚痕長長嘆口氣道:“到底是我錯了,他這樣的性子原本便難當大任,只怪我當年愛子心切,想著自己年紀大了,他又是個至孝的孩子,行事不會有錯,便輕易將皇位禪讓於他,誰知……他竟被個女人拿捏到如斯地步……”老者言罷搖搖頭,片刻後神情凜冽起來,對著跪在身邊的總管太監一字一頓地道,“傳,治寶監太監渠滿弘,即刻身著紫衣覲見。”總管太監聞言臉上微露喜色,應聲“遵旨”便起身快步奔出殿去。

少頃,口諭傳至治寶監,治寶監裏上下皆驚,禦賜紫衣乃是極大的殊榮,只有皇家的心腹朝臣才有這種嘉賞,賞賜給太監更是鮮見。這渠滿弘年逾五旬,身材矮小,談吐平庸,平日裏為人謙卑至極,連新來的小太監都能對他吆五喝六,誰料到他竟然是名紫衣太監。渠滿弘聽見“身著紫衣覲見”這幾個字,神色如常地領了口諭,掩上房門,自床頭的樟木小櫃最底層取出一個包袱,打開之後裏面是一件折疊得極整齊的紫衣。

渠滿弘將衣服從容抖開,穿在身上,淡淡而笑:“宮墻內既無父慈子孝,宮墻外何來的長治久安,主子,您終於想通了,到底還是用上了奴才的這一片忠心啊。”

幾個時辰之後,風停雨住,雲開霧散,如水的夜色中,有一人悄悄騎馬出了皇城的麗正門,一路向南疾馳而去。

次日,有一名重華宮的小太監奏報光宗帝,說治寶監一名叫渠滿弘的太監,昨夜被太上皇喚至內室,密談許久,隨後就見他手持重華宮的腰牌出了皇城。光宗喚治寶監一幹太監前來問話,眾太監聲稱,渠滿弘昨夜子時身穿禦賜紫衣前往重華宮,之後便再未回去。

那光宗整日沉迷酒色享樂,朝政之事疏於打理,對於退居重華宮的太上皇更是毫不在意、懶得理會,聽說此事之後並未怎麽放在心上,只冷冷道:“大驚小怪,他一個垂暮病重的人派個老太監出宮,又能做得了什麽?由得他吧。”

報信的太監討了個沒趣兒,訕訕地退下,本以為自己這番密報必能加職受賞,誰知就這麽被草草地打發了出來。想想自己如今再回重華宮,告密之事早晚被掀出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該何去何從,待行至鳳闕殿前的甬道上,忽然被李皇後的貼身宮女給攔下了。

鳳闕殿內富麗堂皇,陳設布置之奢華勝過皇城中的任何一宮,就連皇帝所居的福寧宮也難以媲美。小太監誠惶誠恐地進了殿門,只見斜倚在羅漢床上的李皇後望著他滿面春風道:“你這孩子倒是忠心可嘉,就不必再回重華宮了,以後留在鳳闕殿當個管事太監可好?”小太監聞聽受寵若驚,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李皇後坐起身,將小太監喚至身旁,那神情語調說不出的溫和親切,讓小太監將昨晚重華宮內的情景再細細講一遍。小太監果然將昨夜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又說了一遍,待講到殿中兩人密談一節,那小太監想了想道:“太上皇當時命所有人退出殿外,但奴才是最後一個出去的,所以奴才聽見了兩個字……”

李皇後輕挑眉毛:“哪兩個字?”

小太監低聲道:“死士。”

一、雙桂樹

姑蘇城裏有個姓柳的大戶人家,他家有兩樣寶貝向來為城中人津津樂道:一是他家後園中有兩棵合抱而生、相依共長的老桂樹,一為丹桂一為金桂,樹幹相連、枝葉交錯、開花碩大、香飄數裏;二是柳家主人柳石軒,娶了位有傾城之色的異族女子,據說此女不僅貌美,且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柳氏夫婦伉儷之情甚篤,終日裏形影不離、恩愛無比。城中百姓每每提起柳家這兩樣寶貝都是嘖嘖稱奇,私下裏都艷羨,說柳氏夫婦一對才子佳人,恰與那園中的雙桂樹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