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曲水談王霸(第3/4頁)

徐鳳年不以為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了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窮書生微笑道:“大儒袁鴻鵠興許不知,我卻是清楚。”

這次輪到徐鳳年啞然。

兩人只顧著閑談,沒注意到曲水流觴,酒已緩至眼前。人隨酒走的美婢姍姍而來,拾起白玉酒杯。一時間,這個角落成了眾矢之的,眾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參加了無數次清談盛會都沒能舉杯幾次的老夫子們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趕走的兩位儒士更是滿目嫉妒,恨不得彎腰去搶過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辯,分外不同尋常,袁疆燕與殷道林兩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夠在兩位清談大魁面前訴說己身理念,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除了兩位當世鴻儒,更有與姚白峰地位並肩的理學大家程嘉在場旁聽,這位老者可是與姚大家書信來往交鋒的理學聖賢,哪次書信內容不被天下傳閱?程子自言遲鈍暗愚一生只在文義上作窠窟,以此反諷姚大家解經的舒闊肆意,試問天下士子誰不為之會心一笑?雖說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刪一字不可後人何必解經,也十分暗藏玄機,可江南道上顯然更親近程子學說,堅持哪怕姚大家學問更高,但程子卻要道德更高一些。

今日曲水流觴辨王霸,匯聚了儒釋兩門三位當代聖人,陽春城吸引了何止幾百慕名而來的讀書人?只不過那位程子一直在書上做學問,不愛與人打交道,甚至許多當地士子幾十年都緣慳一面,恐怕就是走到了跟前都不認得。

美婢端酒而來,原本百無聊賴的徐鳳年瞪大眼睛,他潑婦罵街在行,世子殿下遊歷三年,學了不少罵人不帶臟字的絕學,可惜與人死板說理,真心門外漢,於是沒有起身,拿刀鞘頂了頂身邊的窮書生。

徐鳳年看到窮書生竟不怯場,灑脫起身,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交換酒杯給貌美體嬌的婢女後,朗聲道:“若能經世,義必有利。若可濟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於王!”

報國寺內頓時一片嘩然。

大抵是一些類似“此子嘩眾取寵”“豎子空談”的冷言嘲諷,怒意洶洶。遠處同坐一席的江左第一袁疆燕與不動和尚殷道林相視一笑,顯然並未動心,只覺得多了個事功小兒罷了。但接下來一句“二十五年顛簸,始悟今世士林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者,皆麻木不仁不知痛癢之輩”,讓心生輕視的兩位大家名士目瞪口呆,此子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並未參與辯論的一位傴僂老者原本一直搖頭,唯獨聽到這句話,自顧自哈哈一笑。接下來那狂妄書生所言就更荒誕不經,矛頭直指江左第一號名士的袁鴻鵠,“若是全然不顧利,哭五百年後有何益?當下百姓不飽腹,又該與誰哭去?!”

美髯公袁疆燕不怒反笑,不似故作大度,而是真的笑了。只是他這一席,離眾人較遠,看不太清這位江左第一的細微變化。

報國寺主持殷道林輕輕說道:“怪論是怪論,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來有無真才實學去論證了。”

袁疆燕點了點頭。

結果出人意料,整個人報國寺幾乎無人認識的寒門窮書生一談王霸便談了半個時辰,細致入微,這與尋常清談名士惜字如金的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談玄,既然是玄,當然要玄而又玄,只求讓人一頭霧水,那才是真本事,聽懂了便是釋門當頭棒喝,聽不懂,誰管你?清談若苛求邏輯縝密,豈不是無趣得很?詞不達意,離題萬裏,才算趣味,白馬非馬不算境界,白馬是鹿才是境界。一百余入席名士,加上幾百聽眾,定力極好的,還在勉強聽著這不識大體的家夥在那裏呱噪,定力極好的,則開始與身邊的熟人聊些能提神的事情,定力差的,早就恨不得破口大罵,打著哈欠,若是冬日,肯定要掀裘捫虱,這可不是無禮,是名士風流賢士風采!

徐鳳年眯著眼,膝上疊雙刀,托著腮幫擡頭,跟那個被窮書生滔滔不絕架勢嚇得瞠目結舌的清秀婢女“打情罵俏”,笑嘻嘻道:“姐姐,打賞杯酒喝唄。”

生得十分可憐可愛的婢女擡著一壺酒三酒杯,早已手臂發麻,被這登徒子調侃,鼓起腮幫瞪了一眼。

徐鳳年並不氣餒,“姐姐累不累,坐下來歇息會兒?要不我幫你擡?”

她趁人不注意,再瞪了一眼。

這公子長得挺端正,怎的如此放浪!

徐鳳年笑容燦爛,不依不饒問道:“姐姐何方人士,家住何地,芳齡幾許?”

靖安王妃恨不得挖個地洞把這世子殿下給埋了,省得在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

所幸沒誰關注留心這位正跟婢女眉來眼去的公子哥,因為已小十年不曾公開與人辯論的袁疆燕破天荒出聲了,袁鴻鵠才學冠絕江左,略加追本溯源,就可看出書生的王霸並用與上陰學宮姓王的稷上先生是同根連氣,當年這位稷上先生只要在三場辯論中贏得兩場,便可擔任學宮大祭酒,只是先贏名實之辯後輸了天人之爭,最後一場本該是王霸之辯,但王姓稷上先生出人意料放棄了,但世人皆知這位大先生是推崇王霸兼用,袁疆燕沉聲問道:“北涼姚學只是涉禪,你卻明言功利,學禪後來者,往上追尋,無可摸索,自會離去,迷途知返。若是功利,學者習之,立竿見影,一時僥幸立功,見利忘義,後世當如何自處?我輩讀書人與百姓笑在一時,後輩卻哭百年千年,這便你是的王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