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谷雨大雨(第2/3頁)

五更鼓響,也就是破曉了。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聲,就有腿腳靈活的小太監趕往宮門稟告拂曉已至。千萬盞大紅燈籠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高高掛起,照耀得一座皇宮燈火通明,充滿生氣。韓貂寺輕輕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聲來臨,他剛好一步不差來到皇帝禦前,進屋以後,始終低頭,只能看到一雙出自尚衣監的黃紫相間靴子,除去寓意勛貴的顏色,也就與尋常家庭的棉鞋無異。房內有奉禦凈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黃龍袍,男子聽著窗外雨聲,笑聲溫和,“谷雨降雨,萬物清凈明潔,是個好兆頭。”

彎腰的韓貂寺,兩縷下垂頭發幾乎觸及沁著涼意的青石板地面,輕聲道:“啟稟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宮。”

男子沒有作聲,房內氣氛凝滯,只聽得窗外雨聲隆隆,許久,他才笑道:“雖說雨前香椿嫩如絲,不過他顯然是送你這個大師夫的,與朕無關,你就不要畫蛇添足了。”

韓貂寺彎腰更低。

男子脫下一只黃紫棉鞋,砸在這名大太監身上,大笑一聲,略顯無奈道:“拿三斤過來便是。”

紅蟒衣韓貂寺點了點頭,白雪發梢隨之在地板上彎曲,撿起棉鞋,小跑幾步,交給禦前凈人手中,然後後撤幾步,站在原地,用太監特有的輕柔腔調,只不過比起一些太監陰柔滲人,多了幾分醇正,小聲說道:“陛下恕罪,六皇子只送了兩斤香椿。”

才拿過棉鞋準備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丟了過來,笑罵道:“那就兩斤都拿來,你這當大師父的,沒這口福了。”

掌寶璽大太監和幾名俱是紅蟒巨宦都已經在門外安靜候著,站在廊道中線,風吹雨斜,大雨拍欄杆,濺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這些大太監都是宦官極致的四品從四品,等著跟隨皇帝陛下向南而行,期間要先走過一條象征大內界線的龍道,再繞過兩座宮殿,才算到民間所謂的金鑾殿參加今日的早朝。

臨朝之前,就會有幾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匯入這支隊伍,都是一些年輕的新面孔,卻連大太監們都要笑臉相向,與以往一等達官顯貴在宮內遇上他們主動下馬下轎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舊例,皇帝親臨,除去天災,嚴寒酷暑一日不間斷,不過對於絕大多數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還算不上如何勞累,只需要參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個住在臨近皇城幾條權貴紮堆的大街上的官員,大概是四更起床,其余官員每逢大朝,若是買不起越是離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動身,穿過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誤朝會。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門就都帶了雨衣,此時披雨衣等候大門開啟,因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駙馬和近千京官,許多世襲勛官散官也都按例前來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站在皇城大門以外的雨中,黃豆大小的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砰然作響。

這是一幅太平盛世獨有的候朝待漏畫面。

這個前無古人的龐大帝國,無數政令就交由他們下達到版圖每一個角落。

鐘響以後,這些大權在握的朝參官京朝官就要棄傘前行。過城門以後,不得喧嘩不許吐唾,近侍禦前有病咳嗽者即許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異,低品小官一經發現,自然會被監察侍衛和宦官驅逐出去,以往許多祖輩建功的勛官子弟也都對此不搭理,踏階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會與世交官員竊竊私語,說些不甚恭敬的言語,直到張首輔掌權以後,這種陋習才得以滌蕩,每次朝會因此愈發肅穆莊嚴。大黃門晉蘭亭撐傘而立,依然孤單伶仃,對此人相當不喜的大部分京官們都私下取笑“並非鶴立雞群,而是雞立鶴群”,尤其是這位鯉魚跳的小士族黃門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點憋死,所幸黃門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員只在殿外跪地無法入殿面聖,被皇帝陛下看出異樣,特準他退班離去,才算沒有鬧出天大笑話,於是這個好不容易靠賣熟宣與幾位大人物拉上關系的黃門郎,徹底成了京城顯貴們茶前飯後的取笑談資,尤其是桓溫遙領國子監左祭酒去廣陵道擔任經略使後,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員中唯一一位願意讓晉黃門入府門的廟堂重臣也沒了,誰讓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與北涼走得近?

以遞補大黃門身份躊躇滿志步入京城的晉蘭亭,早已沒了起初的書生意氣,磨光了棱角,對於鋪天蓋地的冷嘲熱諷也不再在意上心,他清楚記得當自己被桓祭酒邀請上門的第二天朝會,那些嫉妒羨慕的眼神。晉蘭亭伸出一只手到傘外,雨點敲打掌心,一陣生疼。一直以油紙傘遮掩面容的他微微撐起傘面,看著那些每一個熟人紮堆便意味一座小山頭的百態官員,聽著他們的談笑風生,這位被京官集體排斥在外的熟宣郎輕輕踮了踮腳跟,因為他的身份清貴,大朝要嚴格按品秩依次魚貫入門,得以靠近皇城正門,於是晉蘭亭看到了幾個顯眼傘面,其中一柄是身材高大故而超出常人傘面好幾寸的首輔張巨鹿,傘下除了這位“三百年獨出砥柱”的大人物,還有可以不上朝卻執意上朝的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大概是首輔大人擔心孫老仆射的身體,就幫著撐傘擋雨,這是一份莫大的殊榮,比較皇帝陛下準許老仆射臨朝坐椅,絲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