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葦下江,敬香落劍

峽口之外是一場世間武夫的巔峰一戰,而在戰場上遊十幾裏外的廣陵江畔,茅屋少了那個還欠著村民百姓十幾柄桃木劍的道士,就只剩下一個渾渾噩噩的和尚,當王小屏雙手疊放膝上,悄然觀水逝世,瘋和尚也脫下那件從爛陀山一路相伴的破敗袈裟,換上了一身前兩天才托付王小屏去集市上買來的潔凈衣衫,素來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還破例笑言就當收屍的工錢了,不用還。

和尚摸了摸光頭,然後伸手一招,從江畔蘆叢馭氣摘下一片葦葉,飄落入江,他跨入江面,輕輕踩在蘆葦之上。

一葦下江。

幾艘船只逆流而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見識過兩位神仙中人的酣暢大戰,又正巧看到當下這幅畫面,都有點震撼到麻木的地步了,都在納悶今日是撞了什麽大運,簡直就是仙人輩出啊,只是這樣一股腦全部冒出來,難道隱世高人就這般不值錢了嗎?

葦葉出峽,飄至江心,已經不披袈裟的無用和尚左右各自一望,先看了眼王小屏,後瞥了眼老道人,神情平靜,橫跨出一步,身形迅速沉入江底。

廣陵江底江水渾濁,光線昏暗,尋人尋物都無異於大海撈針,可他仍是準確落在了那一襲紫衣身前的幾丈外,徽山女子六識七竅俱是封山狀態,嬌軀蜷縮,狀如孕育腹中的嬰兒,天地為雙親。

劉松濤怔怔凝望著這名女子。

岸邊那個一意孤行修孤隱的老道人之所以離開龍虎山,原本應該是想見她臨終一面,往前推去,之所以在龍虎山修道,也有一份知情者寥寥無幾的難言隱秘。

百年前,三人攜手遊歷江湖,他還不是爛陀山僧人,是逐鹿山的第九代教主,是一個歷代魔教教主中最不像逐鹿山主的邪魔外道。而那道人也不是如今的龍虎山住客,是離陽皇室公認不是太子勝似太子的四皇子,事功學問武道才情四者都出類拔萃,至於那名最終身世淒涼至極的嬌憨女子,並無什麽傾國傾城的姿容,也無不可一世的豪閥背景,可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的劉松濤偏偏就是喜歡上了她,但她卻喜歡上了那個叫趙黃巢的俊逸公子哥,劉松濤對此並不介意,三人同行,有他們兩人,天下何處她去不得?期間旁觀著心愛女子對別的男子巧笑倩兮,劉松濤並未如何傷懷。可當他返回逐鹿山,繼而閉關而出,卻聽到那個趙黃巢一手造就的噩耗,他默然下山,如今日這般,亦是幫人去收屍,去給她穿上衣裳,背她回山。

劉松濤最後一次下逐鹿,殺了無數沽名釣譽的江湖名宿,殺了無數位高權重的王公名卿,殺人之後,每一次轉身,總覺得她就站在那兒笑。

劉松濤望著那個是她又不是她的紫衣女子,淚流不止。

劉松濤伸出一手,試圖去握住那隨江底水輕輕飄蕩的大紫衣角,又緩緩縮回手,身體開始上浮,破開水面,在江水上蜻蜓點水,放聲大笑高歌。

江面如鼓面,咚咚作響。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可同在。昆侖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凈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因果無用,皆是定數。江湖無用,兩兩相忘……”

劉松濤似佛家低首吟唱,似狂人擊缶悲歌,掠至岸邊,低頭凝視著那位笑而赴死的武當劍癡,斂去那份我觀天下目中無人的跋扈,嘴唇微動,雙手合十,為這名劍士誦經送行。

劉松濤睜開眼,環顧四周,然後望向天空,大聲笑道:“參禪無用,成甚麽佛?!”

與此同時,劉松濤雙肩一晃,蒼白臉色一閃而逝,然後煥發出一種佛門典籍中唯有得道高僧得證菩提才有的紫金氣色。

那一晃肩,這位逐鹿山教主像是要抖摟掉一份背負已久的沉重包袱。

老道人趙黃巢眯起眼,臉色陰沉,他已算出王小屏那柄一直引而不發的桃木劍,似有承載重擔,一劍西去北涼境內武當山。

你一個躲在爛陀山百年的劉松濤也要摻和這趟渾水?

趙黃巢猶豫不決,最後仍是沒有馬上去阻擋劉松濤強行抖落的那份無形之物。

劉松濤在前行之前,回首望了一眼恩怨糾纏百年的趙黃巢。

兩人對視。

劉松濤譏笑道:“連女子都不如!百年前是如此,百年後更是如此,趙老賊不死何為?!”

曾經天人出竅乘龍至匡廬山的趙黃巢默不作聲。

當年劉松濤大開殺戒,在朝野上下勢如破竹,正是趙黃巢半懇請半強迫龍虎山天師府真人,擺下醮壇,請下三位近代祖師爺以萬裏天雷釘殺他這個魔頭,雖未殺掉劉松濤,卻也成功讓這位魔教教主沉寂百年。

劉松濤不再理睬這名當今趙家天子心知肚明卻不敢承認的老祖宗,撒腿狂奔,去追趕岸上行走的王仙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