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第4/5頁)

澹台平靜收回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眼眸。

如果說先前只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並沒有真要如何傷人的心思,那麽這會兒徐龍象就的確是動了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了當。

儒家張聖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聖賢而存,不為兇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幹涉不了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麽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台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聖賢之人,只是後者練氣士對於後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練氣士很多時候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在於聖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裨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歷史上那麽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淒慘,甚至死後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回。儒家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

遠處所站的那位年輕藩王,少年時代對士子書生那叫一個嗤之以鼻,當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對今日已是王朝棟的梁棠溪劍仙,笑問一句先生能否賣幾斤仁義道德,這些年之所以越來越對讀書人有所改觀,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後可以望遠更望高,對真正心系天下生死無悔的讀書人愈發心生敬意。

因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擔艱難蹣跚前行的開路之人啊,只為了後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於江湖是如此,荀平張巨鹿之於朝野也是如此。

黃三甲更是如此。

這種人,哪怕敵對,可殺卻不可恨。

一個盛世王朝的開創,總是由武夫披荊斬棘地開路,文人兢兢業業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條路上走得幸福安慰。

澹台平靜眼神依舊帶著憐憫,看著眼前這個人屠次子,離陽跟名義上版圖疆域之一的北涼是一個死局,削藩是大勢所趨,但抵禦北莽鐵騎又是當務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顧劍棠外放為異姓王,卻又容不得徐家兩代人挾功自雄。而徐驍戰功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那麽多令人發指的殺戮,只是徐驍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爺算是網開一面,最終讓這位大藩王壽終正寢,可老人的妻子與四個子女都難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呂祖轉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病逝,而剩下三個,哪怕徐渭熊並非徐驍和吳素親生女兒,卻也多半沒有什麽值得旁人艷羨的結果。澹台平靜進入北涼,就是隱約看到了那個“一”的蛛絲馬跡,想親眼見證年輕北涼王如何力挽狂瀾,如何為姐弟兩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澤子孫。這種行徑,比起以人力屠殺蛟龍還要艱難。

澹台平靜輕輕嘆息一聲。

徐龍象也蓄勢完畢,以他為圓心,周圍風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的聲勢驚人,氣機雄渾。可在百年閱歷的澹台平靜眼中,那就是幾乎成就龍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蠻。澹台平靜在風華正茂的歲數時無意間曾為一條白蛇封正,封正一語,是相對偏門的道教術語,比起傳說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階,世俗百姓,也許不知道何為天子君王的口含天憲以及道門真人的一語成讖,但多半聽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以及習慣在孩子說錯話後嘮叨一句童言無忌,還要讓孩子呸呸幾下,以示收回了無禮言語,這便是先賢造字為何會鬼神哭,而文字出聲後,亦有難測玄奇。當年那一樁多年以後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緣,發生在廣陵江中段位置,澹台平靜當時跟隨師父師叔一同悄悄行走中原陸地,她單獨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盤踞江邊,正處於想要入水過江卻狐疑之際,蛇要化為蛟龍,如同鯉魚跳龍門,也要經歷一場走江入海的天道門檻,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長於山川福地的大蛇死於此時,澹台平靜當時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與那尾長達十余丈的白蛇心生親近,她只算是初生牛犢,還不知天道難料的厲害,就擅作主張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龍,那條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淚水,然後瞬間蛻去第八次蛇皮,毫無凝滯,更無半點痛苦之色,頭生蛟角,不過是尋常練氣士的澹台平靜一句“隨口”封正,竟是讓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龍,白蛟在躍入江面之後,伸出舌頭在澹台平靜手臂上抹了一下,這才在風起雲湧中戀戀不舍一躍撞入大江,她的師父聞訊趕來,哭笑不得,只感慨說是傻人有傻福,事後澹台平靜才知道為天下靈物封正,尤其是為大蛇封正,哪怕是龍虎山那位身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師,也只敢循序漸進,為其敕封大蛟,萬萬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證道真龍之身,澹台平靜此舉無異於把數世功德都系於白蛇,兩者戚戚相關,若是白蛇最終化龍飛升,她代代轉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機緣,可若是白蛇功虧一簣,那澹台平靜也要與之共患難,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親近之人都浸染惡業,所幸澹台平靜的師父對那條白蛇十分看好,否則一旦結下惡緣,不管他如何器重澹台平靜,都會把這個徒弟驅逐出門,以免被滔天大禍殃及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