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霜殺百草(四)(第2/3頁)

在門下省暗流湧動之際,擔任從八品錄事的孫寅還是每天按時點卯按時離去,在張首輔評論廣為流傳之時,有說孫寅會進階從六品的符寶郎,畢竟此職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雖比不得去年新設的“書房處”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側,可依然足以讓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弟相當眼饞,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門下省大小官員本就不喜這個性情孤僻的外鄉人,樂見其不成。孫寅的這個錄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揮臨時添設的官身,舊有六位錄事主事都默契地聯手將孫寅排除在外,孫寅其實每天在門下省官衙內無所事事,甚至也不見他翻書練字,坐在錄事房最陰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發呆還是發呆。起先錄事主事都忌憚這個年輕士子終歸是坦坦翁“欽點”之人,好歹要留與他一點顏面,暗地裏如何絆腳是一回事,明面上還能和和氣氣,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左仆射大人把這家夥丟進門下省後,根本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單獨召見孫寅,唯一一次踏足,還是跟一名老資歷的年邁令史談古論今,從頭到尾,都沒看孫寅一眼,如此一來,此地衙房內就連最後一點好臉色也沒了,孫寅無形中成了門下省最清閑的庸人,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甚至可憐到無錯可犯。

秋雨連綿的黃昏時分,孫寅默然走出屋子,擡頭看著陰沉天空,期間身邊偶有同僚進出,都是相互視而不見。然後孫寅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遠處一些身影看到這一幕後都瞠目結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給一位年輕後生撐傘而行!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能坦然處之?!孫寅開口說道:“聽說首輔大人今天在府上設家宴,左仆射大人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個閉門羹?”

桓溫平靜道:“見不見是碧眼兒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孫寅眉頭緊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當時在宮內設立書房處是為了針對張顧兩廬,如果多出一個中書令,就真要撕破臉了。”

桓溫笑道:“你小子其實是想說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吧?”

孫寅點了點頭。

桓溫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出去,而是問道:“你這段時日在想什麽?”

孫寅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截了當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張巨鹿。襄樊城有陸詡為靖安王趙珣代筆上疏,名動京城,在我看來,依舊還是頭疼治頭腳痛治腳的藥方子。”

桓溫笑眯眯道:“哦?”

孫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暫時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邊八字可說。”

桓溫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自是洞見幽遠,輕聲笑道:“看來是為太子殿下寫的一份東西,你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繼大統,如何初坐龍椅面對兩班舊臣,如何扮演孝子嚴父,又該如何穩固版圖。孫寅啊孫寅,不是我倚老賣老,你一個不曾當過地方官甚至連百兩黃金都沒摸過的貧寒子弟,就要跟人講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那讀書人荀平,好歹是齊陽龍的得意門生,盡得縱橫術真傳,而碧眼兒也曾在我們恩師門下浸染多年,你?”

孫寅反問道:“江河野鯉跳不得龍門?”

桓溫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還幫著撐傘的桓溫笑過之後,感慨道:“讀書人的好世道來嘍,也許一篇文章數萬言,就能買來一個帝王師。”

說到這裏,桓溫轉頭看著這個北涼年輕人,好奇問道:“如果僥幸被你做過了荀平和碧眼兒,接下來輪到做誰?”

孫寅伸手指了指自己。

桓溫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兩個字,“該殺。”

桓溫收起傘,兩人坐入一輛早已妥當的馬車,緩緩駛向那條權貴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簾子,望著那些熟悉的建築,自言自語道:“照理說是該樹倒猢猻散,可到時候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就看殷茂春王雄貴這幫我們兩人親自提拔起來的永徽春筍,是否會立即變味了。”

臨近首輔府邸之時,桓溫輕聲道:“儒家聖人曾言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但是以後的朝堂,會有越來越多如你這般的聖人門外之人,怕就怕你們一朝權在手,負盡天下蒼生。”

孫寅默不作聲。

到了張巨鹿府外,坦坦翁撐起雨傘就下了馬車,不出孫寅意料,一臉尷尬的張家門房告之坦坦翁今日是張家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顯然,坦坦翁如今也成了“外人”,桓溫沒有為難那個再熟絡不過的門房,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下台階。孫寅沒有立即跟上,看著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眼黑壓壓的天空,不知為何,頭頂沒有夕陽,沒有余暉,但孫寅還是覺得一個某人獨力撐起的王朝,走到了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