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離陽失其鹿(上)(第2/2頁)

張邊關跟管事討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爐,又從張巨鹿腳下那竹篾大火爐鏟了些灰,蹲在地上搗鼓完畢,遞給了張巨鹿,後者愣了一下,接過後放在腿上,一手捧書一手拎爐,暖意頓時多了幾分。

張邊關又跟管事要了根小板凳,絮絮叨叨埋怨道:“多大歲數的人了,也不曉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賞雪讀書逞英雄……”

管事會心笑著離去,這些話啊,也就是小公子說得,其他兩位公子那是萬萬不敢說這類言語的,老爺只要稍稍不耐煩了一個斜眼,那兩位只知埋首苦讀聖賢書的公子就會戰戰兢兢,身處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張邊關用鐵鉗撥了撥大火爐中的炭火,自顧自說道:“聽市井坊間說今兒你這個首輔大人說話愈來愈不管用了,許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起馬虎眼,除了王雄貴的戶部和禮部還算厚道,吏部,兵部,工部,刑部,都對張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國子監,清貴官老爺們和清流讀書人們,隔三岔五就要新鮮出爐幾首借古諷今的詩詞,誅心得很。更有甚者,說皇帝陛下禦駕巡邊,先前去兩遼,那是去整肅內外廷勾連的貪墨大案,時下去薊州,是為了要給韓家案子翻案,矛頭所指,都是奔著朝中某位姓張的大官去的。”

張巨鹿笑問道:“還有沒有?”

張邊關一敲鐵鉗,冷笑道:“有!怎麽沒有?真要說,裝一籮筐都不夠!”

張巨鹿雲淡風輕反問道:“你不也說了當下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裏鼓噪是非?”

張邊關雙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頭也不擡,“陣陣陰風起於地底,若是不及時阻止,等到引來邪雨澆在頭頂,那還有救嗎?”

張巨鹿不耐煩道:“就說這些?說完了就可以走了。”

張邊關猛然擡頭,紅著眼睛責問道:“這趟來,我其實就說兩件事,第一,有禦史彈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舉舞弊,別人罵你首輔大人,我不管,也沒那個本事摻和,可為何如此作賤我兩個哥哥?!你分明可以管,為何忍氣吞聲?就算……就算結局是同樣的結局,我一攤爛泥什麽都無所謂,可你就不能讓我兩個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嗎?!”

張巨鹿淡然道:“你二哥科舉舞弊,是說他鄉試得了第六名的亞魁來歷不正,我當年雖非授意什麽,可細究起來,卻也算屬實,畢竟當時天子欽命的主考官是我張廬門生,以你二哥的制藝本事,過鄉試雖不難,可要摘得亞魁無異於癡人說夢。至於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張邊關怒道:“就我大哥那書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來府上都是那一模一樣還算值錢的衣裳首飾,與民爭利?!你首輔大人為了名譽清望,從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張邊關去過無數次,大哥大嫂過什麽樣的清苦日子,我比誰都清楚!”

張巨鹿打斷幼子的言語,平靜說道:“永徽八年,我確實幫你大哥購置過良田三百畝,手法並不光彩,只是你大哥一直蒙在鼓裏而已。”

張邊關愕然,然後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喃喃自語,“這是為何啊,為何你連自己兒子都要算計啊……”

張巨鹿望向院落裏的積雪,白茫茫一片,半日無人去掃,興許要厚及膝蓋了,輕聲道:“所謂的永徽之春,廟堂袞袞諸公都心知肚明,以後並肩而立者,多是來自寒門。”

張巨鹿放下書,站起身,雙手拎著那只小火爐,自言自語道:“寒門無貴子的規矩,已經打破,意義之大,比起當年大秦帝國之後縱橫遊士紛紛創立豪閥,‘遊’士不再是那無根浮萍。可豪閥的利弊,這八百年來誰都深有體會,那麽未來八百年,如今那些跳過龍門的寒士,可會自省?又會自省幾分?寒士驟然富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為誰都能在官場這染缸裏把持得住本心?恰恰是這些光腳之人,站在了高位上,一旦為惡起來,最是沒有底線。”

張巨鹿笑了笑,說道:“這個門,是我張巨鹿打開的,那麽反觀我張巨鹿,堂堂一朝首輔,權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孫舞弊貪墨一事而身敗名裂,算不算是給後世躋身朝堂的寒士公卿一劑的清涼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