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動靜,除夕(中)(第3/5頁)

黃龍士臉色平靜道:“這也是一死。不過有件事你沒有點透,這一死的必死之處在於,張巨鹿在權勢巔峰時若是被罷官,那麽張巨鹿積怨已久的三個死敵胸中那口惡氣,也算吐出大半,氣易出而難聚,以後他們再想跟這位碧眼兒爭鬥,也就很難再有不死不休的決心了,抱著這種心態跟碧眼兒鬥,就算新皇帝給他們撐腰,肯定還是會被張巨鹿隨手弄垮青黨一樣分而治之。”

範長後正色肅然道:“徒兒受教!”

黃龍士伸手去抓所剩無幾的蘿蔔,瞥了眼這位贏得棋壇佛子名號的徒弟,問道:“這就沒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個小師弟可要差了太多。”

範長後微笑道:“張巨鹿不結黨自斷羽翼也就罷了,還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揚鑣,徹底淪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無知士子哪裏有膽子在張巨鹿門口投擲罪狀書,來沽名釣譽?這幅景象,跟當年是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就得罵上一罵人屠徐驍,如出一轍啊。若是桓溫堅定站在首輔身側,別說他們這幫一腔熱血的讀書人,就是晉三郎也沒這份氣魄。少了桓溫的張巨鹿,又是一死。”

黃龍士不置可否,只是岔開了話題,眯起眼望向那盞鹽和那碗飯,笑道:“名士風流多逸事,這些流傳朝野的逸事,就像讀書人的鹽,光吃白飯就沒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氣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鎮林立的離陽,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負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點的逸事都沒有。碧眼兒確實了不得,才短短一個永徽,就有翰林院當值黃門郎醺醉而眠,天子親自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溫酒一壺論天下。所以說啊,天下讀書人膝蓋雖說還彎著,但是腰杆子終於還是直起了。”

範長後擡頭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灑著的書籍,感慨道:“兒時那場喪家犬的顛沛流離,記憶猶新,那些駐守關卡的武將只認金銀,處處刁難也就罷了,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他們用長矛挑起書箱,滿箱子讀書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麽散落滿地,被肆意踐踏。我想一個書籍能安然曬太陽的世道,就是我們讀書人的好世道吧。”

範長後唏噓之後,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張巨鹿科舉舞弊,長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與民奪利,罪證確鑿……”

說到這裏,範長後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證確鑿’啊,後兩者應該是真,可若說張巨鹿泄露考題,恐怕誰都覺得荒誕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樁牽連到老首輔的韓家慘案,這又是一死。”

範長後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隱約有些怒氣,“這也就罷了,十大罪中竟還有私通邊軍一事,私通誰?傾斜半國賦稅打造東線以禦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國之大綱,張巨鹿何罪之有?”

黃龍士搖頭道:“這條罪狀說得最為晦澀,你猜錯了,這一條不是顧劍棠,是在說北涼。當然,這裏頭也有順便敲打顧劍棠身後北地數十萬邊關將士的意思。張巨鹿掌權後看似步步為營竭力壓制北涼徐家,但其實那都是表裏現象,北涼邊關該拿到的好處沒有減少。換成其他人來當首輔,朝廷這邊也許會烏煙瘴氣,但起碼北涼那邊會更加難受。這是張巨鹿在拿損耗君臣情分的代價,為王朝西北換取一份隱蔽的安穩。這,當然是一死。”

範長後愕然,繼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黃龍士冷笑道:“是不是愈發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別看當下好像有無數人為首輔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稱快,其實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為‘民為重君為輕’的讀書人,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你以為當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碧眼兒,坦坦翁,顧劍棠,閻震春,盧白頡盧升象,還有許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要知道當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率領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整整六萬人馬,面對那個老瘸子,別說與之一戰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末將參見北涼王’,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把遠遠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結果到最後,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眼的。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是他應得的,張巨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同樣也是碧眼兒應得的。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

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撚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無好感,曾經試圖結好張巨鹿幼子張邊關,無果。亂世養武將,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會是個文人皇帝,但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續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棋局,閣臣會比當下更多,但文臣領袖絕對不能要有。趙篆要坐穩龍椅,張巨鹿又是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