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下動靜,迎新(下)(第3/4頁)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著頭,收斂視線,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些個對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邁老臣,都開始不露痕跡地打起盹來。

皇帝一點一點緩慢地收回視線,從那條好似沒有盡頭直達南疆的禦道收回到宮門,皇帝還清清楚楚記得當年召見先滅大楚再平西蜀的兩位武將,年長的那個瘸子,步子不急不緩,不是那種因為瘸拐的慢,而是一種走在這條為人臣子最該鄭重其事的道路,卻還不當回事的那種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讓身為九五至尊的自己感到一種倍感恥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後的那個年輕人,相貌堂堂,一襲白衣,而且真是年輕啊,讓人見之便心生親近,尤其是他這個坐擁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與之把臂言歡,在心底,新帝認為先帝可以有那個瘸子為之南征北戰,那麽他自己也該有一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白衣兵聖,他一樣可以像先帝那樣富有魄力地給予一個年輕武將最大的權柄,最多的兵馬,為他牽馬送行,讓他放開手腳去揚鞭塞外,君臣聯手建立前無古人的邊功。

只是當年那個白衣年輕人拒絕了,皇帝有失望,但沒有生氣。

再後來,皇帝看著那些日後熠熠生輝的年輕讀書人也是這般在晨曦中,他們帶著難以掩飾的拘謹和興奮,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視線。

殷茂春,趙右齡,白虢,王雄貴,鄭貞賢,錢又建……

琳瑯滿目。

他們共同締造了離陽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們注定會與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傳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會,廟堂上沒有那兩個桀驁難馴的礙眼藩王徐驍和趙炳,但是有顧劍棠、楊慎杏、閻震春這樣的功勛武將,還有盧升象盧白頡有足夠年月去積攢戰功的青壯將領。有張巨鹿、桓溫、姚白峰這些漸漸老去的文臣領袖,有殷茂春這些正值壯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狀元郎榜眼探花郎。

先帝曾經深深遺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時,用人處處捉襟見肘。

但是他趙惇不一樣,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擁江山的那種豪氣。

皇帝又收回一些視線,看到了那座殿門。

那座門檻,就是一道至關重要的龍門,天底下所有官員都想要跨過。

他親眼看著一位位官補子繡白鷴鷺鷥或是熊羆的年邁文官武將,年復一年跪在殿外廣場上,眼巴巴看著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鑾殿,一直跪到躺進了棺材還沒能進入其中。

也曾看到許多想笑但強忍著的場景,有人餓暈了曬暈了被太監擡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發現申斥記過,甚至還有前一日為了搶花魁撕破臉、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擊的同僚。還有人悄悄打著哈欠被他這個皇帝眼尖發現,開玩笑地故意板著臉喊他入殿聽訓,他記得那家夥不等他發話,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七尺男兒,不停磕頭,淚流不止。他溫言問話,得知他此人前夜在戶部衙門當值,幾乎一宿沒睡,便準他告假休息一天,他還笑著詢問殿上的戶部主官能否批準,當時還不是王雄貴更不是白虢坐戶部尚書那個位置,素來以嚴謹聞名的老尚書難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開,臣不準也得準”,六年後那個戶部官員去了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書則早已致仕還鄉。

皇帝再次收回視線,放在了大殿內。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的那把椅子沒了,這個老頭子當下應該是在西楚皇宮內站在那個小丫頭的身前。

皇帝對這位老人談不上憎惡,幾次君臣對話,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淵博學識,甚至私下明言暫時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賦予老人這種獨到氣態,當然只是暫時而已,老人也是真誠地點頭認可。這樣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覺得就算日後朝廷大軍平定廣陵道,只要老人還願意活下去,那麽離陽王朝就應該有讓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後看著背對自己站著面面的年輕人,身穿正黃蟒袍。

是他的兒子,太子趙篆。

對於這個已經監國一段時日的兒子,皇帝沒有什麽不滿意。

只是看著他,就難免對嫡長子趙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將那個據說風華絕代的陳漁遠嫁邊關的趙武。

而躍過太子的頭頂,皇帝看到了一個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裏有些年頭的門下省桓溫,還多了一個新任中書令齊陽龍。

另一邊還站著從兩遼返回的大柱國顧劍棠。

就是唯獨少了那個人。

皇帝雙手下意識握緊龍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詔獄,但是始終遠遠站著,一直從深夜站到了清晨,卻沒有走近去面對那人。

他怕,怕那個紫髯碧眼兒在獄中會狼狽不堪,怕自己會看到當朝首輔失魂落魄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