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杯雪一頭顱(第3/6頁)

徐鳳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齊練華和春秋刀甲了嗎?”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腳,整座陵墓上空的風雪都為之凝滯停頓,“徐驍就沒跟你說過他老丈人不姓吳?就算徐驍那王八蛋沒說,素兒也沒跟你提起過?沒跟你說過當年有個姓齊的刀客,在吳家劍冢為了個吳家女子大打出手,差點拆了半座劍山?!”

徐鳳年轉過身,看不清表情,語氣聽不出感情變化,“沒有。”

“沒有?!”老人是真動了肝火,指著徐驍的墓碑破口大罵道:“好你個錦州蠻子,當年為了娶我女兒,你說不跪天不跪地,就給我這嶽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幾百人,就敢威脅要是不答應,將來一定帶兵滅了大楚!老子當時就該一掌劈死你!”

當老人沉默後,只有滿園風雪嗚咽聲。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滿臉愧疚,凝望著那個比徐驍要順眼太多太多的年輕背影,緩緩說道:“我第一次偷偷見你,是徐家鐵騎趕赴北涼途中,也是這般的風雪夜,在一座小寺廟內,你被你娘親責罰通宵讀書,你小子就手捧書籍,坐在大殿內的佛像膝蓋上,就著佛像前的長明燈,一直讀書到了天亮。旁邊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帶刀佩劍,或面目猙獰,燈火幽幽,殿外隆冬風雪似女鬼如泣如訴,成年人尚且要發怵,你這孩子獨獨不怕。我就在梁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喜歡啊,不愧是我齊練華的外孫!”

老人心胸間湧起一股因子孫而自傲的豪邁氣概,“我不認徐驍這個女婿,卻喜歡你這個外孫!哪怕素兒不認我這個爹,我仍是厚顏來到涼州,等素兒病逝後,便隱姓埋名當個下等仆役。我齊練華是誰?能與大楚國師李密在棋盤上互有勝負,能與太傅孫希濟煮酒而談指點江山,能與葉白夔在沙場上並駕齊驅,能讓棋待詔曹長卿敬稱為半師!”

始終背對老人的徐鳳年蹲下身,望著那兩塊墓碑,問道:“為什麽當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讓外婆跟我娘親在家族白眼中相依為命。”

老人默不作聲,眼神滿是哀傷悔恨。

徐鳳年輕聲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後,是不是你覺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覺得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覺得女子只是那人生一世那錦上添花的點綴物?”

徐鳳年又問道:“為什麽京城白衣案,你不護著我娘親?”

沒有等到答案,徐鳳年嗓音沙啞,自顧自顫聲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個外公,只當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吳還是姓齊,是大英雄還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後喟嘆一聲,無言以對。

徐鳳年在墳前盤膝而坐,彎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積雪。

齊練華走到碑前,低頭看著徐驍的墓碑,淡然道:“等我聞訊趕到太安城,已經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認我這個外公也好,覺得那個叫齊練華的家夥冷血也罷,我都認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兒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閨女,也就等於是潑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時候,三個刀甲也殺不死正值天命所歸的離陽皇帝趙惇,既然如此,至於元本溪韓生宣柳蒿師之流,只要徐驍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驍應該挑起的膽子,徐驍做不到,還有我女兒吳素的子女。”

老人轉頭看向不斷用手掃雪的徐鳳年,輕聲道:“道教聖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為生。睡後不可起,為死。故而此間有大恐怖,人人生時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雲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灑脫道:“也許你是對的,徐驍比什麽春秋刀甲大楚書聖強上許多,只是我不願意也不敢承認而已。”

老人看著徐驍的墓碑,笑道:“到頭來,終究沒能喝過一杯你敬的酒。”

徐鳳年輕聲道:“晚了。”

徐鳳年眼眶泛紅,“以前總想不明白,為什麽徐驍那床底箱子裏他親手縫制的布鞋,會有一雙徐家人誰都不合腳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隨即老人哈哈大笑,雙拳緊握擱置在雙腿上,“春秋一夢夢春秋。人活一世,不過就是生死兩事,來時既哭,去時當笑。”

然後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狀,五指間便多了一只晶瑩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聲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飲一杯無。

“小年,老頭我要回一趟廣陵,離鄉太久了。送就別送了。”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