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俠客行(四)(第3/3頁)

劉先生滿眼血絲,輕聲道:“會殺人,便了不得?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史書上一次次記載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可不是讀書人道理啊。”

王長青突然重重一拍酒碗,小半綠蟻酒都給濺出了大白碗,往常去集市酒肆喝一碗散酒,都能喝到滴酒不剩的王禿子,這一次顧不得心疼,對著劉先生就怒道:“大將軍殺人如麻,讓你們中原陸沉,是不是道理,老子不曉得!我只知道從大將軍到新涼王,兩代徐家人,身先士卒在這西北關外,為你們中原擋下了北莽百萬鐵騎!退一步萬說,就算大將軍欠了你們春秋遺民,新涼王和北涼邊軍,在今年,在這個狗日的祥符二年,也替他老人家替他們徐家還上了!我們村的趙順子,李賢那個村子的李二娃,還有你劉茂村子的兩個年輕後生,四個人北涼關外,只有一個活下來,一個死在虎頭城,兩個死在葫蘆口!趙順子,二十歲出頭,跟我王長青一樣,都是你劉茂眼中,一輩子讀書都讀不出半點出息的人物,結果呢?結果就是我王長青跟你劉茂這個老王八蛋,在這裏優哉遊哉喝著酒!”

王長青一拳頭砸在桌面上,“我們兩個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死了!圖什麽?對,趙順子他們幾個,不是為你劉茂,也不是為我這個王禿子而死的,但是我們就不能念他一份好?你劉茂就不能念我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一份好?!”

劉先生仰頭灌了一口酒,臉色平靜,但是嘴唇鐵青,緩緩道:“我念那些戰死邊關之人的好,有何難?但要我念徐家的好,憑什麽?我大楚劉家一門上下三百余口,一場洪嘉北奔,死得只剩下我一個劉茂,有句話你說得對,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都死了!”

王長青吼道:“滾你的蛋!劉茂,老子管你當年死了多少人!”

劉先生猛然起身,摔碎那壇黃酒,大步離去。

李賢猶豫了一下,跟著跑出去。

劉先生腳步踉蹌,李賢想要攙扶,卻被揮開。

李賢嗓音沙啞道:“劉先生,除非是這個村子裏的老人,也許都不知道我先生的兩個兒子,早早就戰死在涼州關外了,師娘也是因此而去世。”

劉茂在溪畔停下腳步。

李賢望向那條小溪,“我當年上京趕考,先生把所有積蓄都給了我,說劉先生你喜歡一套《窗履叢話》,交代我一定要幫你在太安城帶一套回來,只是當時我們一同進京的幾人,有一位要留在繼續京城參加會考,我一沖動就將所有銀錢都給了他,希望他能夠在那座對我們北涼充滿敵意的京城,能夠不為生活所困,能夠盡量安心讀書。這件事,我甚至不敢跟先生坦白,因為當時辭別之際,先生跟我說,不管如何,劉先生是有真學問的,是他遠遠比不得的真正讀書人,卻能在北涼教書二十年,因此北涼是虧欠劉先生的,所以他王長青怎麽都該做點什麽。”

李賢輕聲道:“劉先生身負國仇家恨,我先生從不敢讓你忘記什麽。”

李賢環視四周,“但是我們北涼,劉先生眼中的窮鄉僻壤,從不忘恩!從不負義!”

李賢笑了,“我沒見過大將軍,也沒有見過新涼王,但我見過先生王長青,見過那個早年與我一起下河摸魚的李二娃,見過那個小時候還罵過我書呆子也揍過我的趙順子,更見過先生的兩個兒子,見過師娘……那麽我想,既然我們生在了北涼,那就也理所應當地死在北涼吧,對需要直面北莽鐵騎的我們北涼人來說,只要邊關戰事一天不停,那麽每天每年都要死人,其實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許有哪一天真攤在了自己頭上,一樣會心有不甘,但是怕歸怕。”

“死歸死!因為北莽由不得我們北涼苟活啊。而我們也不想苟活!”

“劉先生你說早年的中原春秋,是恨不娶十姓女,恨不為大楚人。如今的離陽,是恨不生江南,是恨不居太安。”

李賢灑然笑道:“至於我李賢,一介文弱書生,只恨不死涼州!”

身形傴僂的西楚遺老,怔怔看著這個年輕北涼士子的遠去背影。

老人突然趴在溪邊,把腦袋伸進溪水中,狠狠喝了口水。

然後就那麽盤膝而坐,哈哈笑道:“好酒啊!”

老人轉頭看著那個快步跑回來的年輕人,肯定是誤以為他劉茂想不開了吧。

老人大笑不止。

恰恰相反,劉茂今天終於想開了。

相較中原,無論是春秋的中原,還是離陽的中原,北涼讀書人不多,書籍更少。

但是,誰言這裏的字裏行間無俠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