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三)(第3/3頁)

徐鳳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沒有打攪這位年輕藩王的思考。

宋洞明安靜望向屋外,亦是思緒翩翩。

這位北涼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觸,是離陽廟堂上盧升象一飛沖天,此人能夠封侯拜相,絕不是這位春雪樓舊人在官場有多麽遊刃有余,而是才華太高,軍功可期,但是盧升象的崛起時機,值得玩味。相信盧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場想象中那麽志得意滿,指不定還會比起當那個南征主帥的時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勢之下居高位,大勢一去又當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涼王徐驍的惡謚,老首輔張巨鹿的抄家滅族,難道不是前車之鑒?當今天子趙篆之前的兩代離陽皇帝,各自身上那兩件龍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無法否認袖口處的鮮血淋漓,兩位皇帝的確從不是濫殺無辜的昏君,可他們一旦要殺人,殺的從來都是功勞最高之人。盧升象難道就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趙篆之後一任新君登基之時的祭品?

宋洞明總算明白了,在離陽官場廝混其實不難,太安城容得下齊陽龍桓溫這樣才德兼備的讀書人,也容得下溫守仁晉蘭亭這樣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容得下司馬樸華這些一味公門修行的讀書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讀書人,同樣也容不下功無可封之人。

離陽和中原,為趙家當官易,為百姓做事則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皇帝,也會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兒治理漕運和胥吏,也許本身即是先帝趙惇想做之事,可是圍繞在趙室身邊積澱百年的復雜勢力,或是新近躋身廟堂的掌權新貴,各有所求,各懷私心,就像一張糾葛極深的大網,鋪天蓋地,覆蓋在中原版圖之上,在這張大網之上,又摻雜有各種難以想象的復雜形勢,皇權相權之爭,黨派之爭,文武之爭,士族寒族之爭,南北地域之爭,京城地方之爭,君子小人之爭,每一座衙門內又有高下座椅之爭,衙門與衙門之間又有內外之爭。

所以宋洞明越來越認可北涼。

在這裏,做事情相對簡單。

但是與此同時,宋洞明也清楚,這種可貴的簡單,如果將來北涼徐家不再僅限於是北涼道四州之地,一樣會迅速變質。

例如他與白煜之間,陸王兩家“外戚”之間,徐北枳陳錫亮這些年輕人與邊軍老將之間,黃裳這些清望卓著之人與皇甫枰李陌藩這些惡名昭彰之輩之間,北涼騎軍與步軍之間,各支精銳邊軍之間,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會出現在徐鳳年與“眾人”之間。

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

耳畔響起一個嗓音,“宋大人,北莽那邊什麽事情?”

宋洞明回過神,笑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從薊州入關,輾轉到了我們幽州,向皇甫枰自報名號,最後在潼關騎軍的‘護送’下,大概在兩天後就要到達清涼山。”

徐鳳年驚奇道:“她來做什麽?”

宋洞明搖頭道:“我也猜不出。不過她身邊帶了幾名扈從,皆是北庭王帳的怯薛衛。”

徐鳳年自嘲道:“北涼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熱鬧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鋒芒畢露,攤開手掌,然後攥緊,“天下歸屬,盡在我北涼一念之間。”

徐鳳年沒來由笑著說了一句,“這種話,徐驍活著的時候最喜歡聽。”

宋洞明笑問道:“難道王爺不喜歡?”

徐鳳年微笑坦誠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被拍馬屁的人。”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驍功成名就之後,在他漸漸衰老後,也許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聽到自己兒子說過他的一句好話吧。

好像一句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