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三(第2/4頁)

  “恐怕是叛軍要挾持殿下。您的印信與文書呢?”湯乾自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裏翻出了朱紅拼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明艷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削斷的半蓬頭發散了開來覆在臉上,跟著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著。

  湯乾自咬緊了唇,反過手來,刀刃朝侍女脖頸一拉,使了那麽大的氣力,刀刃幾乎卡在血肉裏。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卻也跟著噴了一臉,也顧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軍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湯乾自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

  侍女們大多逃散了,下樓的途中只撞上兩個,湯乾自刀尖上的血還未曾滴凈,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睜著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沖進去,又和著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仿佛是哀懇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裏卻又有什麽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

  小樓建於水上,底層是青石築成,單只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致橋梁通往旁的屋宇樓台。湯乾自領著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鉆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裏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面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潛伏於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注輦衣裝兵士叫嚷著,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湧進來。

  湯乾自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發地簇擁過來,將他與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湯乾自的下巴,季昶緊攀著他的脖子,只露個腦袋在外。他們謹慎涉著水,向北面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裏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著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布的河灣裏。霏微的雨無窮無盡地下著。

  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面一座水榭,內裏並無人聲,燈火也不見,湯乾自認得那是注輦王子們的畫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持瀾橋。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聲說。

  “是,殿下。”他即刻答應。

  “剛才那是你……第一次殺人麽?”

  湯乾自一面單手翻上水榭的欄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

  “你怕嗎?”

  湯乾自靜默了一刻,卻不曾停步,約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

  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靜默下去。

  “殿下怎麽問起這個?”湯乾自覺得季昶話裏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隱約覺得不妥起來。

  季昶偎在他頸窩裏,低聲說:“我不知道第一次殺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總要有這樣一天的。”

  少年將軍忽然覺得,方才在水裏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涼到骨子裏——不知是因這孩子的一句話,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後的部下們止步。

  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裏,長風送來宴殿風台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後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著冷硬地面,間中還雜著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麽在作響。

  他放下了季昶,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後,颯地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沉重得像堵墻,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對著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面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雲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麽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急忙走著,遠處的火光將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風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