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三(第3/4頁)

  他們屏息等待著。

  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面來。最先探出來的,是一只手。

  湯乾自一把拽過那只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刷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注輦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

  他們都只覺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電,明厲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遠的痕跡。但又仿佛,不是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鈴聲霍然響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盞被人掃到地上,鑿雪碎玉,翻滾碰跳,跌破成千萬張薄銳甜脆的冰糖片兒,又撞成塊、撞成碎、撞成晶瑩的粉末,許久許久,直到那鈴聲終於停歇,每個人耳裏還是恍然有著潺潺不絕的余韻,猶如一枚銀銖在絕薄的青瓷瓶腔子內彈跳。

  羽林軍的少年們都驚住了。

  那只是個小女孩兒,那麽小,只得五六歲模樣,懷裏抱著個錦繡的包袱,兩手腕上堆滿了銀絲的綴鈴釧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銀鈴響動,用披帛將左右手腕纏好,只剩下那種洗豆般的悶響。經湯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銀鈴便恣肆地響亮起來。她有張濃秀微黑的尖俏臉蛋,服色燦爛,像是宮中門閥貴族的孩子,滿頭卷曲的烏發卻披散著,衣衫也系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杏核眼驚惶地大睜著四下張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淵裂還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視線卻始終落不到人身上——原來是盲的。

  湯乾自清晰地覺得懷裏箍著的盲女孩兒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著,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裏的包袱。許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內竟擠出哇的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小女孩兒驚跳起來,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卻正抱著繈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臉孔去貼著嬰孩的臉孔,一面喃喃地哄著,自己亦怕得哭了出來。

  “你是誰?你們是誰?”小女孩兒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注輦話。

  “殿下。”湯乾自咬了咬牙,轉回頭來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嚴峻,預備著要有一場爭辯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們說的都是東陸華族語言,注輦女孩是聽不懂的,季昶還是將臉撇向一邊去,仿佛畏懼與她目光相接。其實也是荒唐的,這女孩兒哪裏能有什麽目光。“我們的行蹤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險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軍的手裏,他們必然要拿我當作要挾注輦王與父皇的籌碼……可是等他們明白了我不值那個價錢。”季昶的話到這兒就收住了,後半截被他咬進了嘴唇裏,眼裏有薄薄的、倔硬的淚。

  “咱們也都得死。”有個羽林近衛低聲地接口道。

  又一個少年咬著牙說:“五千個都得死。”

  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著,聽得見木石崩毀,樓台傾屺。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亦看不見他們神情,只曉得這些人至今尚未對她不利,或許不是惡人。她捉住了湯乾自的手臂,牽扯著哭喊道:“去救我媽媽和我哥哥,救救他們!我賞你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

  湯乾自握緊了手裏的刀。這女孩兒果然是貴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樣的顯赫家世或豐厚財富,在生死面前,都是無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喪於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論,如季昶亦死,他這隨扈將軍的親族,怕都是要問罪的。

  這五千名羽林軍兵士都還年輕,有父母兄姐,預備著有漫長的來日,或許混個一官半職,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閨女,沒有一個人是已經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個活跳跳的少年領到了這個異國他鄉來,也需得把他們盡可能好好地領回去。

  情勢如此危急,帶著這個女孩兒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個累贅,斷無生路。若是將她拋在這兒,他們的行蹤必然泄露。

  他們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關,攥住了女孩兒纖小的肩。女孩兒大張著無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懷裏的嬰兒,大半細弱的脖頸袒露在外。她兩眼不能視物,亦對這些人的言語一無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軍刀正虛橫在她脖頸上,只要朝內稍一壓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麽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