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四

  出了畢缽羅港,乘著仲夏的西南風航入滁潦海,晝夜兼程十五日,遠遠就望見了閔鐘山。從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見天際朦朦一帶灰煙,逐漸駛得近了,才自蒼灰迷霧中顯露出崢嶸形狀來。

  水手們輕捷地在帆索間跳躍搖蕩,幾張右副帆以精巧準確的角度兜住了風,木蘭長船便平緩優美地漸漸向左劃出流暢弧線,人們驚嘆著湧向右舷。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島嶼,亦是一座漂浮於海上的山峰。島南的遲染灣內,劈面赫然就是數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紅瀑布自半空中潑瀉下來,陡直險峭,絕頂處有飛鳥唳叫盤旋。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場山崩留下的遺跡,而坍落下來的萬斛巖礫都堆在斷崖腳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紅石灘,潮頭颯颯湧上,又自無數罅隙中倒流出來,風與細浪一同呼嘯著穿過那些罅隙,吹出淒涼嗚咽的悲聲,令人膽寒。

  船身走了一個大彎,已幾乎是船頭向海,傾側著緩緩向西靠泊過去。這樣荒蠻冷清的石灘旁,卻有一列數個碼頭,每一個都有二十泊位。往來的只有注輦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東與商人們登岸,自一道盤曲小路登上石崖頂上的龍尾神廟祭祀祝禱,夜求一夢,次日清早便起錨出航。這樣水深徑闊的少有天然良港,卻沒有商集市鎮,連海盜也不願紮營於此,儼然是座無人之島。

  商船從極東的浩瀚海帶來謠言,據說在那裏,數百年來始終有驅策鮫鯊的海語者出沒,亦有流言說,若能尋到渙海與濰海上某些隱秘海域,用籃子墜下貨物,吹響螺號,便有鮫人浮上海面與之交易,若他們滿意貨物,便會用那些絢麗輕軟如晚霞虹霓的鮫綃來換取。但是注輦人對這些傳聞一向置之不理,他們謹慎地與傳說中的神祗一族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他們懂得傾聽海底的歌聲,以此指引商船滿載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灣。

  緹蘭獨自立於船首,慣常的簡凈白衣已換了鋪金灑赤的薄綃袍子,後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飄然欲飛。她眼上的白緞帶亦除去了,海上風大,外頭籠著明藍繡本色牡丹的霜還錦披帛,渾身上下,除了頸間的龍尾神黃金墜飾與鬢邊巴掌大一朵黃金纈羅花,一件舊物也不見了。

  “緹蘭。”

  她聞聲轉回頭來,向著身後喚她的人一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上明艷的胭脂渲染誇張,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時候,他們總要喚她的名字,以防驚嚇了她,久之成了習慣。那兩個自小領著她玩耍淘氣的男孩兒,都已經是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了,老習慣始終未改。

  季昶走上前來,與她並肩迎著海上腥鹹的清風。她看不見,卻也知道湯乾自一定是落後兩步,侍立在側。

  “好久不見你來,幾乎不認識了。”季昶笑道。

  緹蘭亦笑。“不過是換了衣裳罷了。起程之前總是忙,選衣料、裁衣裳、學你們東陸宮裏那一套一套的規矩,脫不開身往你們那兒去。”

  靜默了片刻,緹蘭道:“你不怕麽?”

  “什麽?”季昶說話總是一副快活懶散的聲調,只像個尋常紈絝少年。

  她盲翳的雙目望著遙遠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死在海上,還記得麽?”

  季昶嗤地笑出聲來。“怎麽不記得,你那會兒哭著不準我再回東陸呢。”

  緹蘭輕輕搖頭。“萬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著說:“那就有勞殿下再做個夢,夢見我死裏逃生不就得了。”

  緹蘭蹙眉道:“我沒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漸收斂了笑意。“世事不過一場豪賭,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毀滅的限期到來之前,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就全盤皆輸了。”沉寂了一會,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開話題道:“我記得你從小就想來這兒。”

  緹蘭又搖頭,鬢邊的黃金纈羅花瓣便隨著輕輕擺動:“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她唇角含笑道:“那時候,弓葉每天夜裏陪著我睡,給我講海賊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說,閔鐘島的深處有片湖泊,岸邊滿是火一樣的纈羅花樹,比銀子還明亮的湖水深處埋藏著沉沒的宮殿。它的墻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階是整塊的瑪瑙。黃金、珊瑚、髓玉和龍涎香,龍尾神把他們無窮的財富,還有幾千年裏所有沉船上的寶藏都堆積在那兒,就算有十個最高大的冰川誇父,一個踩在一個的頭上,還是會被珍寶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