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三

  被準許接近英迦大君身側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個。

  注輦一國有兩個君王,名義上的那個,終年累月在華麗帳幕後散發著腐臭的死氣;實際上的這一個,萎縮的肉體穿著小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間,像個駭人的怪嬰。每次見到英迦大君,季昶總是忍不住要惡意地想:扼死這個權傾一國的人,只需要用到一只手吧。

  季昶見了禮,宮人隨即捧來幾個羽毛墊子,侍侯著在矮榻跟前坐下。

  “兩個月不見,殿下又長高了些。”英迦大君斜過眼來看看他,笑道。

  注輦人輪廓本來深邃,膚色黝黑,多半有著烏濃流麗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長久不見天日,有種陰沉沉的白皙,襯著熾亮的眼睛格外驚心。季昶從來厭惡他那種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來,也笑道:“白長個子,不長腦筋,有什麽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從床上一把撐了起來,順著那股勁,將身體摜在堆積如山的軟枕上,恰好面對著季昶,喘口氣說:“那也是好的。”自十七歲落馬摔斷了脊梁之後,這就是他所余下的全部力氣與靈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看著他,道:“你這孩子真伶俐。你那個小將軍雖然也聰明,卻是一種傻聰明。”

  “震初他雖然斯文多智,實是武人的剛方性格,哪能像我這樣油滑。”

  “多智而剛方?呵,這兩樣品性都是極難得的,只是同擱在一個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這樣器重他。”

  季昶面色肅了一肅。“震初於我,如兄如友。若沒有大君與他,季昶十年前就沒有命了。”

  英迦瞥了他一眼,輕笑。“若殿下在吾國出了什麽閃失,他也是一死,職責性命相系,自然竭盡忠誠。待回了東陸,天高海闊,良材更如飛鳥投林,盡歸殿下麾下,即便小將軍一時不在身邊,也盡有人可供差使。”

  一瞬間季昶氣息凝滯,很快又笑起來。“那還遠著呢。”

  “說遠,也不遠了。”英迦大君點頭,“對了,今兒請殿下來是有正經事要問的。殿下覺得緹蘭這孩子如何?”

  季昶腦子裏翁然響了一聲,壓抑著心裏波瀾,道:“公主殿下端莊淑德,姿容絕代。”

  “這樣說來,殿下真是不嫌棄緹蘭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這是……”

  “鈞梁陛下有個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們西陸來的時候,她也往你們東陸去了,預備將來許配給皇子的。後來嫁了你二哥旭王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這個月旭王追擊褚奉儀到了黃泉關,紫簪在陪都霜還城的王府裏養胎。剛剛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個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沒了。”大君本來是閉著眼的,此時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縫來看著他,慢吞吞道:“我想著再送一名公主過去,你們兄弟或許眼光近似,你喜歡,旭王八成也是喜歡了。”

  季昶心裏萬丈波瀾一瞬間變了地獄火海,卻展顏笑道:“緹蘭殿下身份何等高貴,若非我二哥那樣帝王之姿,又有誰堪與相配呢。”

  “說起來世事也是無常。前年夏天,聽說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傷,幾乎沒了,我那會兒就在想,倘若旭王當真殉國,少不得我這邊也要打點準備,送昶王殿下您回東陸去力挽時局。緹蘭日常與殿下最是親近,就訂了親事,跟著去侍奉殿下也無不可。沒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業將成,沒福氣的卻是紫簪。殿下若有歡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歲上,母親給定過一門親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兒,不曾通傳各國,想來大君不知。說來慚愧,國內變亂生死茫茫,尋不著她,我也無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謊,也不計較,笑道:“貞信重諾,殿下真是深情的人。這樣,殿下日後榮歸東陸的時候,也順帶為緹蘭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們送些書牒禮物也就罷了,送我那個寶貝外甥女兒卻放心不下。”

  季昶俯首道:“定當不負所托,護送公主平安抵達天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