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僵立在原地,陸儉的雙眼許久都沒法從那片海面上挪開。他曾試想過對方會選什麽樣的說辭,會如何恐嚇威逼,讓人屈服。然而他沒料到這個,沒料到這麽一把燒在人心頭的火。

若是連他都震撼無言,那些降兵們呢?

緩緩扭過頭,陸儉發現不知何時,降兵和奴仆都跪倒在地,黑壓壓一片。他們或是茫然失措,或是激憤莫名,或是雙目含淚,感激涕零。所有人都跪在了那少年面前,因為他們相信,他能給他們的,他願給他們的,和那些賊寇絕不一樣。一言賜人生,一言判人死,若連生死都能掌握,還有什麽是控制不了的呢?

這一刻,陸儉前所未有的覺出,自己沒法降伏這少年了。他的能力太出眾,心思太機敏,更可怕的是那掌控人心的本事,只是一番話,就讓這百來個降兵死心塌地,甘願效命。要知道從一窮二白到建立船幫,那小子只花了四個月時間。如今手上多了個海島,稱霸一方又需要多久呢?

而等赤旗幫的勢力擴張,再也不受制於人的時候,他還能用其擊潰自己的敵人嗎?一個跟青鳳幫一樣強大的,不受制於人的幫派,可不是陸儉想要的。

得盡快想出個辦法了。

陸儉心中思緒萬千,伏波卻不覺得這些有什麽出奇的。勸降說白了就是擊潰人的心理防線,海盜大部分都愚昧迷信、相信威權、崇尚力量,因而只要對這群疲勞過度,饑寒交迫,還飽受驚嚇的降兵施加死亡威懾,很輕易就能擊垮他們。當人垮掉,陷入了絕望後,一旦有什麽能抓住,就絕不會放手。那條熊熊燃燒的屍船,會印在他們腦海裏,亦如對自己的敬畏。

而他們身邊的仆從卻正好相反,那群人都是真正的受害者,不知多少人因海盜們家破人亡。當看到那艘屍船燒起時,他們不會感到恐懼,相反會升起大仇得報的快意。而當這情緒爆發時,產生的感染力自然能影響身邊的降兵,讓他們生出同樣的感激乃至愧疚。

人是需要同理心的,有了同理心,才能感同身受,才能明白自己是一個人,而非禽獸。當麻木褪去,尊嚴和榮譽感升起時,人才有了“棄惡向善”的可能。燒掉的船,何止是燒掉了屍體,也斬斷了過往的罪孽和仇怨,讓這群人有了期待和追求。

當然,這還不算完,還需要進行操練,培養他們的服從性和紀律性。降兵畢竟都是上過賊船,燒殺搶掠過的賊寇,一旦從恐懼和儀式感中脫離出來,劣根性估計就要冒頭,到時候還是要殺幾個以儆效尤,才能徹底收服人心。

不過這些都交給嚴遠就好,他帶過兵,練兵的訓練模式自古都大同小異,稍微提點兩句就能行。

給嚴遠使了個眼色,讓他帶人下去,伏波轉身來到了陸儉面前:“明德兄,這下可放心了?”

陸儉壓下心頭煩亂,嘆笑道:“果真是我杞人憂天啊,有這樣的手腕,何愁降兵不服?”

伏波笑笑:“那明日就能開船了,你們恐怕得先繞一圈,回岸上換了船再南下。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海上估計要太平一段時間,只一艘船應當也能順利返航。”

十五個家兵,再有十五個水手,這麽一船人放在海上,就算遇到海盜船,輕易也是不會輸的。何況羅陵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逃兵們十有八九會選擇往岸上跑,誰敢在這時候亂碰商船啊?

陸儉既然敢來羅陵島,就不會怕單獨回程。然而略略想了想,他開口道:“等回了合浦,可以讓船留兩日,到時候我把匠人找來,再帶些糧草禽畜,也可以補一補島上空虛。”

這就算是報酬了,也不讓伏波的船空跑一趟。

伏波幹脆應下:“那就先謝謝明德兄了。”

伏波也發現了,陸儉的態度正在逐漸轉變,倒不是說明面上的,而是一些細節的改變。比如說思慮越來越周全,有些需求不用提,他就能想在前面。這就跟“有求必應”又有區別,加強了情感投資,還都是不動聲色,潛移默化的,就像他們的關系在一步步加深,才有了更多的體貼和默契。

不過對於這些,伏波並不在意。陸儉這人表現在再怎麽溫文,其思維都是極其功利化的,而且擅長隱忍,一般人根本不清楚他心底在想什麽。與其結盟不會吃虧,交心卻很難,保持個君子之交,互惠互利就好。畢竟她的糧道還要靠陸儉,而對方的海路也需要她來扶持,兩人沒有切實的利益沖突,能保持關系穩定就好。

說著,她又叫來了李牛吩咐了兩句。李牛早就知道自己的任務了,麻溜點頭,又趕忙道:“頭兒,我帶兵也不差呢,到時別忘了給我留些人啊!”

如今李牛已經算是幫派元老了,自然要升為頭目,掌管更多的船。明明是收服降兵的關鍵時候,偏要他帶船回去換防,嚴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子反倒成了教頭。就跟吃了一筐酸橙一樣,差點沒把李牛的牙給酸倒了,真是羨慕嫉妒,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