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民不畏死乎(下)

虎娃問道:“杠爺,阿通和眾族人殺了少甲辰,若是我等未至,你又是如何打算的?難道真以為只要毀屍滅跡,就可以保全族人了嗎?”

跪坐的杠爺向前欠身道:“在貴人面前,不敢稱杠爺,按習俗,您叫我奔流杠即可。我也知不可能將此事永久掩蓋,只想盡量拖延得更久一些,才能找個機會舉族悄然遷徙,離開此地於南蠻荒野無人處定居,或可逃過一劫。遠徙無人荒澤,艱險重重,說不定還會有很多族人在途中送命,但總比大家在這裏一起等死要強。只是眼下尚在夏季,根本無法舉族遠行,最快也要等到今年秋收之後。我原本希望暗中籌備,將此事隱瞞到冬天即可。”

這位族長倒是考慮得長遠,已經打算舉族逃亡了,他也清楚此事最終無法掩蓋,毀屍滅跡只是想盡量拖延時間。舉族遷徙,不可能選擇在夏天,豐水季節河沼密布,很多地方道路難行,更兼植被茂盛、癘瘴蟲蛇滋生,而且族中也沒有囤積足夠的糧食。

最好也是最快的時機,是等到今年秋收後的冬季。雲夢巨澤水位下降,很多地方都露出了幹燥的陸地,可以穿行到更南邊的荒野中。寒冷的氣候裏草木凋枯、蟲蛇蜇伏,而且冬季遠行不耽誤耕作,可以在來年找到一個能重新定居的地方開墾田地。

舉族逃亡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弄不好還會被人追上或者找到,那樣仍是難逃一死,但在奔流杠看來,這已是全族人唯一的生路了。

奔流杠這個稱呼聽上去很奇怪,卻符合當時、當地的習俗。他的名字就叫杠,當了族長年紀又大了,才會被人稱一聲杠爺。在當時的年代,很多貴族也談不上有什麽學識,更別提普通民眾了,人們取名都很隨意,來自日常的事物和場景,有很多名字都是重復的。

比如生孩子的時候,在廳中點火燒水冒出了濃煙,就叫孩子煙起堂;院中有棵棗樹,恰好結了棗子但還是青的,便叫孩子棗青,這些還是貴族人家呢。至於普通村寨裏,杠子、柱子、大壯、二狗、石頭之類的名字更是隨處可見,包括叫虎娃的人也有不少。

通常情況下,同一個村落中的隔代人可能會出現相同的名字,但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當中,會盡量避免重名以示區別。奔流村的人連姓都沒有,更別談首領被冊封的氏號了,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村名或族名,按習俗就是最正式的稱呼,比如奔流杠的兒子就叫奔流通。

奔流村族人,是九黎諸部中“奔流部”的一支,而九黎諸部自稱蚩尤後人。炎帝神農氏姓姜,其後裔曾自立為炎帝的蚩尤亦姓姜,實名為姜尤,而蚩尤是蠻稱。九黎諸部族人為何不以姜為姓呢?非是不願,而是不被承認。

姜尤先跟隨末代炎帝榆罔歸順軒轅黃帝,後來又率部反叛自立炎帝。軒轅當然不會認他這個炎帝的身份,擒斬姜尤後削其姓稱為蚩尤。九黎諸部一度是蚩尤戰敗後的罪民,被迫遠徙南蠻之地,他們也失去了被認可的姓與氏。

九黎並非特指九個部族,而是泛指部族之眾。少甲辰暴怒之下斥責這些村民為“黎民賤種”,也不是沒有原因,因為九黎諸部被剝奪了祖先的姓與氏,亦被稱為黎民。而中華之地的其他各部,則被稱為百姓。

古代的姓與氏,來源往往十分復雜。氏最早是族號,後來亦是當權者自己的稱號或受冊封的尊號。而如今不論是中華之地還是巴原,只有貴族才能獲封氏號,且往往不止一個氏號。至於姓則是得自祖先,通常一人只能有一姓。

民間諸姓,很多都是從祖先的氏號或稱號甚至官名演化而來。比如虎娃本人不姓彭,但其一支或數支後人卻可能姓彭,由此能追溯到祖先來歷,亦能區別出不同的部族分支。身為獲罪之黎民,在侯岡等人面前不敢稱姓,杠爺也只能自稱奔流杠。

但如果再過很多年,隨著歲月變遷,這樣的稱呼也可能演化成後人的族姓。

虎娃此刻聽說了奔流杠的打算,不禁又想起了當年的鹽兆和武夫,心中暗暗感嘆。不知鹽兆和武夫當初為何要率領族人遠徙巴原,可能也是為了避禍吧。若是那樣,他們遭遇的禍事應比如今的奔流村族人還要嚴重得多,所以才會跑那麽遠。

奔流通有些不甘心地說道:“阿大,我們真要舉族遠徙嗎?若往無人的荒澤深處走,路上還不知會遇道什麽狀況,會死很多人的,最終也未必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如今死無對證,重辰氏應該想不到少甲辰是被我們殺了,大家都會認為他們是在路上遭遇了什麽意外,未必能查出來。”

奔流杠卻很堅定地點頭道:“秋收後囤好糧食,趁冬季枯水時向南走,盡快避入深山荒林。等重辰氏的人發現不對追過來的時候,雲夢巨澤又重新漲水截斷道路,這才是我們全族唯一的生機。你今天因已知不能僥幸求饒,才會動手殺人,闖下大禍之後,又怎能心存僥幸呢?就算我們已毀屍滅跡,重辰氏中亦有高人,能施展不可思議的仙家手段查出線索。就像這幾位貴人所說,屆時你能指望全族老幼每個人都能經受住拷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