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烏合(第3/5頁)

江月年匆忙接話:“不是的奶奶,您已經對她很盡責了。”

“盡責有什麽用?那孩子不也一樣受欺負。”

奶奶極輕極淡地笑了笑,再開口時,居然滿是懇求的語氣:“夢夢,最近村子裏謠言很多,都把清和跟那起失蹤的案子聯系在一起。我用這條老命向你擔保,她絕對是個善良的好孩子,跟那件事情完全不沾邊。你不要害怕她,好不好?”

這是卑微到塵埃裏的口吻。

奶奶與謝清和朝夕相處,怎麽會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那個孩子孤獨得快要瘋掉,望向他人的視線黯淡無光,總是帶著自卑與自我厭惡。

可當江月年擋在她跟前時,清和眼裏分明閃過一縷無比溫柔的光。

因此哪怕放下身段祈求,她也想留住孫女唯一的朋友。

“您放心吧,我相信她。”

江月年輕輕握住老人滿是皺紋的手,加重語氣:“我是謝清和的朋友啊。”

這句話恍如一把鑰匙,在江月年話語落地的瞬間,身邊空氣陡然凝固。

她又有了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感受。

頭腦發暈、視線模糊,眼前的所有景物都仿佛越來越遠,再一眨眼,果然來到了另一處記憶。

這次的場景她並不陌生,是在謝清和與奶奶居住的小屋附近。

這會兒應該是夏天,天氣悶熱得像是蒸籠,在道路兩旁叢生的雜草裏,隱約掠過幾只螢火蟲的影子。

與往常冷冷清清的氛圍不同,這次居然在屋外聚集了不少人,紛亂嘈雜的竊竊私語吵得她頭昏腦脹,在擡頭時見到一道飛奔而來的身影。

——謝清和背著書包跑得氣喘籲籲,人們見到她時終於停了嘴,不約而同地後退讓出一條通道。也正是在這時,江月年見到了人潮之後的景象。

奶奶微闔著眼躺在小道角落,腦袋似乎被重物狠狠砸過,在地上滲出大片黑紅鮮血;一顆碩大的石塊被丟在不遠處,江月年看見石頭上醒目的血跡。

在石頭下面還壓著張紙條,有只螢火蟲停靠在上頭。她渾身僵硬地上前,看見螢光之下龍飛鳳舞的八個大字:【還人性命,怪物去死。】

這是一場針對謝清和的報復。

身體仿佛落入寒潭,江月年說不出話,冷得無法動彈。

一時間沒有誰再出聲。

站在奶奶身邊的中年男人面露難色,壓低了聲音告訴渾身顫抖的女孩:“不知道是誰做的,專門趁老人出門回來的時候……救護車還沒來,清和,你奶奶可能,挺不了多久了。”

“奶奶!”

謝清和哽咽得說不清話,眼淚落在老人單薄的襯衣,暈出大片水漬:“奶奶,您撐住,救護車馬上就來了,馬上……一定會來的。”

奶奶雙唇翕動,卻沒發出聲音。

她的動作輕而緩,指尖顫抖著放進口袋,從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繡著陽光與雲的長方形護身符。

“在清武山,給你求的。”

聲音破碎成一個個淩亂的字符,裹挾著粗重喘息:“沒事的,清和,沒事。”

清武山距離安平村很遠。

奶奶專程為她去那座山上求來了護身符,卻在滿心歡喜等待小孫女回家的時候,在距離家門只有幾步之遙的時候——

遭到了致命的襲擊。

在顫抖的視線裏,江月年看見奶奶擡起手,把護身符塞進謝清和右手手心,輕輕擦去她臉上洶湧的淚珠。

然後她說:“我走了,你該怎麽辦呢?”

江月年的眼淚倏地落下來。

從收養到現在,老人陪伴謝清和走過了足足十六年。

她們都沒有家人,理所當然成為了彼此的唯一。她教會那孩子何為善良與堅韌,為她一遍遍擦去被欺淩後留下的傷痕,不厭其煩地告訴謝清和,你不是怪物,是我最愛的小孫女。

她在短暫的一生裏曾告訴過謝清和那麽多那麽多話,可在生命的盡頭,卻只能用最後的力氣對她說,我走了,你該怎麽辦呢。

沒有人能回答。

江月年站在人群之中,眼睜睜看著瘦弱的少女失聲痛哭。謝清和的背影被暮色吞噬大半,單薄且孤獨,仿佛一碰就會折斷。

原來這才是她的人生。

在江月年不存在的、真真正正發生過的那段歷史裏,謝清和孑然一身地承受著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惡意,校園欺淩、孤獨無依、自我厭惡,然後看著最愛的奶奶在自己面前閉上眼睛。

這一切難以想象的苦難,她都是在用自己瘦弱的脊背咬牙在扛。

沒有人會在女孩被同學們嘲笑時將她護在身後;也沒有人會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其實她有多麽漂亮。

謝清和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就像現在這樣。

螢火蟲靜悄悄落在紙頁上,在短暫的棲息後展翅離開,不帶絲毫眷戀。

淺綠的螢光靜靜融進夜色,如同暈染在宣紙上的墨團,慢慢淡去、慢慢消失,最終被黑暗吞噬,沒有留下存在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