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烏合(第4/5頁)

那縷最後的光芒消失了。

奶奶走了。

*

江月年本以為場景會再度變換,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一切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幾個青年人將奶奶擡進小屋,謝清和拾起那張紙條細細端詳,似乎沒出現任何異樣。

眼淚不停地落,她笨拙地擡手將其抹去,恍惚間聽見人群裏響起一陣嗡聲,不知道又在討論什麽。等擡起眼睛一探究竟,江月年不由得微微愣住。

從小道另一邊風風火火走來幾個陌生人,打頭那個穿了身暗色道袍,身後跟著的村民明顯帶了討好的意思,唯唯諾諾賠著笑。

他們都不知道奶奶出了事,見到人群時疑惑地挑起眉頭,扯著嗓子喊:“大家都聚在這兒幹嘛呢?我們今天好不容易找來了市裏的廖大師,就讓他來好好看看,誰才是村子裏害人的妖孽!”

話雖這麽說,他卻毫不猶豫地把那位所謂“大師”帶來謝清和家門口,其中用意再明顯不過。

有人遲疑著開口:“要不今天還是算了,她奶奶……”

這句話沒說完,就聽見廖大師瞪大眼睛、猛地吸了口氣:“嘶,這位小姑娘——”

謝清和冷冷擡眸,溢滿淚水的瞳孔晦暗不明。

“發眸皆異、不似常人,還有這雙耳朵,與遠古兇獸恰恰相符,加之鼻尖眼媚,是妥妥的大兇之相啊!”

他說著手指微動,不知道真是在算些什麽,還是學著電影裏的模樣擺姿勢:“印堂發黑、雙目猩紅,這村落裏的大案……究竟是不是與你有關?”

他身旁一個男人冷笑著補充:“廖大師聲名遠揚,能把他請來,可費了我們不少功夫。他一見到謝清和照片,就說這丫頭必定有問題。”

廢話。

謝清和本來就是精靈,普通人類見了,能不覺得有問題嗎。還有那什麽“鼻尖眼媚大兇之相”,難道鼻子尖尖眼睛勾人的漂亮姑娘全是壞蛋?至於“雙目猩紅”,難道大哭一場之後,眼睛裏不應該有點血絲麽?

江月年滿肚子火氣,又聽那人繼續說:“邪祟為害一方,會吸幹身邊之人氣運。以我看來,這小姑娘必然出生孤苦、一生中多受排擠,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

有人大叫一聲:“吸幹身邊人的氣運……她奶奶就因為她出事了!”

一石掀起千層浪。

這句話一出來,村民們吵吵嚷嚷得炸了鍋。

“難道她奶奶是被謝清和克死的?”

“謝清和的確沒朋友啊!你們見過誰跟她一起玩嗎?”

“所以村裏人失蹤的事兒,真和她有關?”

“我就知道!村子裏早就有一大半的人覺得是她,可惜一直沒有證據。你們還記不記得,她在陳家二兒子去後山失蹤的時候,也出現在後山上面?”

江月年下意識握緊拳頭。

既然有人說過,“廖大師”在來之前就看過謝清和的照片,那麽也一定會從委托他的村民口中得知關於她的信息,要想知道她出生孤苦、沒什麽朋友,並不是難事。

可村民們不會在乎這個。

那起撲朔迷離的失蹤案如同抹不去的陰影,籠罩在安平村每個人心口上。積累多日的恐懼與憎恨在此刻終於得到了看似合理的宣泄口,無論是否符合邏輯,他們都需要一個理由,來發泄快把自己逼瘋的種種情緒。

謝清和就是最好的那個理由。

大師斬釘截鐵的言論,在有人失蹤時莫名其妙出現在後山上的經歷,以及她的確長相不似常人,村民們早已害怕她十幾年,都足以為宣判她的死刑,無論正確與否。

江月年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某個理論。

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所作所為就不用再承擔任何責任,因而可以肆無忌憚表現出內心最為野蠻與純粹的一面。群體中的個人,不過是眾多沙粒中的一顆,可以被風吹到無論什麽地方。

這是一切尚不發達的二十多年前,在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裏,人們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麽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和解脫,只知道發泄簡單而極端的感情,一切以自我追求為中心。

他們擁有最血腥的狂熱,也有著最極端的勇氣與英雄主義。就算出了岔子冤枉了人,犯錯的也只會是“安平村”,而非某個具體的人。

數量,是烏合之眾們的正義。

窸窸窣窣的議論洶湧如潮水。

被潮水淹沒的謝清和雙眼無神,碧綠瞳孔喪失了所有光彩,宛如被綠苔占據的死水。

“既然你們覺得是我——”

她輕輕勾起嘴角,俯身撿起那塊沾了奶奶血跡的石頭,聲音很淡:“是不是只要我死,你們就滿意了?”

石塊很重,舉起來時能聞到血腥味。

謝清和想,或許今天死在這裏,反而是個不錯的選擇。

父母拋棄她,同齡人嘲笑她,村民們害怕她,唯一的掛念只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