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驚雷聞舊約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時的自己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三聖母視而不見,只是半倚半坐著追溯往事。偶爾垂下頭,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淚水。

是啊,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撐不下去了。可是,面對他的虛弱,為何她竟會如此冷漠,如此絕情?當時說出的話,時時在耳邊回蕩著,每一個字都剌得心中生疼。報應……固然為了安慰龍八,但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聖母將唇咬出了血,那時的自己,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寵溺與關懷,只記得……只記短短二十來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來得頻繁,兩個仆人不敢多偷懶,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楊戩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仆人們懶散慣了,又怎會有太多耐心?罵罵咧咧地掰開口,手上故意加勁,只恨不能讓這廢人就此死去。三聖母心如刀絞,看著二哥連哽帶嗆,每一餐,一口薄粥強倒進去,便和著血咳出大半。仆人們不管他因窒息而變得青紫的臉色,每每在他嗆得喘不過氣來時,仍強行著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沒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頓飯。為他治傷時,見到了他身上經久不愈的瘀痕舊創,也全然無動於衷。竟是沒有想過,要為他拿些藥來,順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著日復一日的煎熬。其實下人們的態度,自己是該看出來的了,只是自己不願多管,那時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著逃避,忘記和這二哥有關的一切。

三聖母目光散亂,回思往昔種種。小玉坐在她身邊,也在想著密室裏的日子。自己嬌嗔地叫著舅舅,偎在這個人的懷裏,受著他父親般的照料縱容。“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藝,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那些話,是她親口說出的啊!現在,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壓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終於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邊,緊緊握住楊戩的手,似乎這樣,他才能確定舅舅不會就此離開,不會連補償的機會,都會永遠地失去。此時,他驚喜地看到,楊戩緊蹙著眉,眼睛睜開,隨之又無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歡喜,三聖母卻是一顫,伏在哥哥身上失聲悲泣,“這是我最後一次進小屋來看他。為什麽?為什麽我竟不肯多來一天?二哥那時的眼神……他是多麽希望,我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點,不要讓他再那麽孤獨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沒有去看!”

到了午後,三聖母果然推門而入。楊戩艱難地掙開雙目,開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入神地盯著妹妹的臉,酸楚中夾著不置信的驚訝。三聖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將岔亂的內息導回丹田,楊戩嘴角微微痙搐了一下,掙紮著,似是想喚妹妹一聲。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掙出些斷續含混的低音。

三聖母側著頭,避開楊戩的注視,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和哥哥對視一眼。此時,聽到他聲音,以為二哥熬不過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撿回來了,不用害怕。你我畢竟是兄妹,我怎麽也不會見死不救,去學你那般的絕情。”楊戩眼神一黯,移開,卻終又忍不住,移回來投到妹妹身上。

當時的三聖母不願去看,現在的她卻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時,二哥的神情裏,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悅。小妹竟肯來看他,肯來為他治傷,二哥的意外與狂喜,頭一次顯露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加掩飾。他分明已忘記了三年來所有的不適與屈辱,只想能看著妹妹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天,一直到三聖母離開,楊戩都微微帶了些笑意,仆人來了兩趟,將閑氣發泄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動著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著他們出去,不時看向窗外,似在期待著什麽。

天漸漸黑下去,月亮東升,又緩慢地向西墜去。楊戩重傷之余,身體虛弱之至,卻竟是一夜未眠。三聖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著他不住垂淚,沉香卻猜出來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著天亮,他以為娘還會過來,還會來看看他……”

安靜的小屋中,只有楊戩微弱的呼吸似有似無,讓人錯以為隨時會停止。三聖母擔心之極,總是下意識地去探他呼吸,又總在觸到時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況,何必這時來緊張。

楊戩知道三妹就算來,也不會是在夜裏,然而仍是睡不著,眾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時驟然驚醒,像遺失了什麽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轉回眼前灰暗的屋頂時眉頭微收,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卻含了些笑意,再擡起眼時便帶著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