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酒令寄蒼涼

月亮是漸漸地豐滿起來,天氣也越發涼了。這天,窗戶未關,楊戩身子有些冷,但他並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裏,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因為今天是中秋,合家團圓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來與三妹一家同過的,今年想必也不會例外。

許久,楊戩收回目光,輕輕舒出口氣,想那麽多幹什麽,與你又有什麽關系,中秋,也不過是與平常那些日子一樣。三聖母坐在床邊,手搭在楊戩微微發冷的指尖,看著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難抑。這個中秋,他們卻是同過的。

沉香知道母親在想什麽,最近的這個中秋,記憶還是那麽鮮明。他扶住母親肩,在她耳邊輕輕說:“娘,快了,過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時光,我們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聖母點頭,不錯眼地看著哥哥,看他又閉上眼,眉峰跳動,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楊戩正在運功,聽見門一聲響,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不耐地睜開眼,兩個家丁擡進來一個澡盆,另有一人捧過一套新衣。楊戩正奇怪,就聽一人說:“把他擡過來吧。老爺夫人要他去赴宴,總不能就這麽去。”楊戩明白了,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來潮想起他來,讓他也去團聚。想到許久未見的母親、三妹和沉香,楊戩心中一熱,唇上帶了些笑意,三妹,還能想到我麽。漸漸這笑意又轉為譏誚,團聚,三妹,你是讓我去團聚,還是讓人看我笑話,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時候,我只想得到安靜。知道今夜是無法練功了,既來之則安之,楊戩,更難堪的場面你也經過,還在乎什麽?閉上眼,楊戩任他們擺布。

三聖母和他多年兄妹,看著他唇邊的笑,哪還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時的決定,前些日子楊戩無緣無故的重傷,她調理了十幾日方才救過來,後來想到中秋已至,楊戩獨自一人也過了三年,心有不忍,和眾人商量將他接來同過。百花和四公主搖著頭說她心太軟,沒的接他來礙大家眼。她是怎麽說的?可憐?是不是說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不和他計較太多了?還說了些什麽?下人說她仁慈,母親不置可否,劉彥昌摟住她說他最愛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麽忘了,她這個驕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別人的施舍與同情,他寧可一個人在暗中舐舔傷口,也絕不要在眾人面前乞求憐憫。

家丁在替楊戩除去內衣,剛剛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觸目驚心的傷痕便已露了出來。楊戩重傷虛弱,恢復能力極差,一點淤傷也要一兩月才能消散。昆侖與流落街頭時受的舊傷,三年來從未包紮過,下人們喂食擦身時動作又粗暴,傷處不時裂開,竟是至今尚未痊愈。那荊條抽出的血痕裏,甚至還留有荊刺。脫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開,同時也將傷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繼續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楊戩身子入水後的痙搐。鏡內鏡外的眾人都轉過頭去,三聖母這一次卻只癡癡地看著,指尖一點點滑過哥哥的傷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體,削瘦如斯,虛弱如斯,真的是那帶著自己走過幼時歲月的人麽?

在場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參加了那場中秋之宴,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心一陣顫抖,這剩下的半年時光,楊戩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又何嘗不是。

仆人為楊戩換上了新衣,是特意做來供赴宴用的,完全依著舊時的尺寸。楊戩垂目看著,黯然一笑。難得三妹還記得他衣飾的大小,只是她卻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當年的二哥了。

衣料雖非天界仙物,式樣卻和舊日一般無二,黑袍繡著龍紋,隱現金邊,外罩一層輕紗,本是說不出的肅穆高雅,便是現在……現在也掃去了幾分潦倒,添了幾分雍容。只是卻不敢仔細端詳。

仔細端詳時,這衣袍便寬松得過了份,更加襯出主人的憔悴。楊戩仍是面無表情,被置在擡椅上,由家丁擡起穿行院落。院裏風大,撩起了袍擺,透體生涼。衣袖逆風鼓起,手臂軟垂在椅邊,枯瘦萎縮,青筋畢露。

三聖母跟著楊戩,步出回廊,幾乎沒半點力氣,全靠金鎖片的吸力帶動。來到中秋聚會的院落,看著眾人不時飄來的復雜目光和一臉平靜的楊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百花仙子低下頭,她想起正是自己讓人把楊戩移到了角落裏。

三聖母將顫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象小時候那樣從那裏得到慰藉,卻驚覺這雙手是那麽冰涼,中秋了,給他穿的仍是一套單衣。這雙手修長依舊,卻不再有力,甚至無力屈曲一下,趕走落在身上的小蟲。有的指尖還在滲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沒有那份耐心,弄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