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習殆自傷

無數死靈魂在血湖裏載沉載浮,怨氣凝固如實物,膠質似地籠罩於湖面,發散著中人欲嘔的瘴癘之味。喁喁的號哭聲時斷時續,慘霧伴著怨氣鼓蕩不休,眾人明知腳下燙得有如踩了燒紅的鐵板,但被這慘霧拂過周身,卻從心頭覺出了陣陣剌骨的陰寒。

幾只夜叉齊齊嚎叫,脊上蜷縮的肉翼驀地打開,帶著楊戩向湖心疾飛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鎖吸著,身不由己地跟著騰空,剛剛飛到湖上,喜怒哀樂恐七情紛紜,貪嗔癡諸般念頭,也突在識海裏百般翻騰。地下血湖更是波濤狂疊,浪擊三千,卷起沉積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變得白茫茫望不到邊際。

死靈魄炸鍋般地波動起來,獰猙的利齒,扭曲破碎的面目,從飄浮的白骨中幻出疾沖向上。但夜叉飛得極高,死魄的利齒咬在空中,不甘地墜落回水裏,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來。

灰白的白骨浮浪叢裏,遙遙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在浮動。夜叉繞了那光點盤旋三匝,又是幾聲嚎叫,那光點便陡然大漲,所過之處,湖面波濤突然靜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余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們便趁了這一霎間的縫隙,如鳥投林,急墜向光點的來處。

光點的來處位於湖心,一座高築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兩層,第一層離水面極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許多赫紅,第二層形如古塔,四面無墻,唯有高大的黑柱擎著塔頂。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輝,正將怨氣慘霧遠遠地避了開來。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陣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澤轉為銀白,若有若無地閃爍不休。

將楊戩放落地面,幾只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禮,恭敬地叫道:“菩薩,楊戩帶來了。”

菩薩?地府的菩薩,那就是地藏王菩薩了?鏡裏鏡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與想像中的不同,這老僧相貌頗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著了一件素色衲衣,胡須絞得幹幹凈凈,慈眉善目,面色卻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響,還是因為氣色原本便差。

他盤坐在塔中的一塊大石之上,膝上橫了一根荊木手杖,與凡間修苦行的僧人一般無二。一只矯健的大黑犬,正聽話地伏在石邊,卻是自從楊戩進來,便突然揚起頭來,眼光只在楊戩身上打轉。

“真君,十八層地獄之下,實在不堪待客。怠慢之處,還請真君海涵。”

揮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禮,輕嘆著說道。聲音低沉柔和,卻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這長居地獄的菩薩,他見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楊戩迅速在心裏分析,先前諦聽長鳴,震毀了七星輪盤,此兩者必有聯系。只是地藏王從不涉及三界爭鬥,何以會為天廷的一個重犯強自出頭?推敲不出結果,他用目光回應著地藏的話,神色淡定安靜,不流露出任何真實的念頭。

諦聽低低地鳴叫一聲,竟從菩薩駕前起身,小跑著來到了楊戩的身邊,伸舌輕輕舔他肩臂上的傷處。楊戩微微一訝,垂目看去,諦聽烏黑的眼眸裏,竟是含滿了淚水。他心頭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諦聽雖不能言,卻知曉天地萬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來了?不過可惜……”地藏王又誦了一聲佛號,低聲嘆道,“諦聽雖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盡,能知即為能害。以一己之知,亂天地之果,不足以為福,反足以為三界之禍。是以如來應世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無上佛力,令諦聽從此永不能言與他人。”

溫濕的狗舌過處,連疼痛都減輕了許多。楊戩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許,是再也見不著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說的這些,應是佛門的重大秘密才對,何以要在這時說得如此詳細?

諦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又爬到他頰邊,舐他的面容。楊戩中斷了思緒,憔悴的臉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記得剛跟著他時,哮天犬沒事總愛伸著舌頭亂舔,被罵了多次才改掉這個毛病。如果能再見到哮天犬,便讓他再舔幾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見著他,也不會記得他了。

“此後諦聽在我座下,除了為我排遣寂寞外,從來都緘默無聲,更不關心外物。但數年之前,突然放聲長鳴,聲震地獄,萬鬼垂淚哭號,以致驚動了如來的法駕。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頒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約束諦聽,休要心羈於相,自損道基。”

難怪閻羅日前,驚呼的是諦聽又叫了,想是還記著上一次的動靜。但數年之前又是為了何事呢?楊戩正思付間,地藏幾句傳來,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將視線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