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妒津 第五節

石尤村裏,除了人住的房子,最多的便是陶窯。路旁,樹下,隨便一個人家的後院,都可見這些新舊不一、大大小小的陶窯。不開工時,它們便是村子裏最沉默冰涼的地方,千萬年的灰燼,好似都積在了裏頭。

什麽東西都怕個累積,長久不清理,便會出問題。

從橋頭回來,春爐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去了老宋家。

不多時,老槐樹前走來了披著霜露的孤獨身影,徑直往樹旁那間不高不大的房子而去。

“哥哥,我回……”

房門被打開,春爐眉飛色舞地邁進來,一臉笑容在看到他哥哥……旁邊的我時,凝固了很久。

“看一個神棍在河邊胡來,你我都覺得沒什麽意思吧。”我笑嘻嘻地看他,指了指面前的茶幾。三杯冒著熱氣的茶,在我特意帶來的白瓷杯裏微微蕩漾,“我等不及明天再來找你們,既然你這麽誠意邀請,我又這麽期待做成一筆生意,不如早來早了。”

春爐從錯愕中恢復過來,幾步走到那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身邊,摸了摸他的手,又將蓋在他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十分細心。

如果這男人能站起來,如果他臉上能有一點表情、能開口說一句話,我都能肯定地說,這是一位十分順眼、十分爺們兒的男人。很少見到這麽濃眉大眼端方英俊的人物了,那種氣質,無端端讓人想起那種經過各種紮實的工序,再自千度烈焰中翻滾燒造出來的陶器,雖不及陶瓷細膩鮮亮,但自有一股難得的沉穩踏實。

可惜,這男人這輩子,不,是生生世世也別想站起來。我已看透他的底細。

將他與春爐放在一起,看不出一絲親兄弟的痕跡。

“請吧,不是要讓令兄試茶麽?”我看著春爐,“趁熱。”

“好。”春爐鎮定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放到男人的唇邊,低聲說,“哥哥,嘗嘗吧。”

男人聽話地張開口,茶水緩緩淌進去,機械地咽下。春爐只給他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小心拭去他嘴邊的水漬,輕聲問:“如何?”

然後將耳朵貼近他的嘴邊,半晌,點點頭:“明白了。”

我根本沒聽到那男人說半個字,他不可能說話。

“你哥哥怎麽說?”我很配合春爐的表演。

春爐不答話,將剩下的茶,一股腦倒進了口裏,舔了舔嘴。

我笑看著這個家夥,能一口氣將整杯浮生都咽下去且沒有任何表情的人,要麽沒有舌頭,要麽沒有味覺,要麽,不是人。

“我猜你跟你哥哥都很喜歡這種茶。”我盯著春爐脹鼓鼓的衣兜,“不然你不會去我的車上,順手牽羊了好幾罐。”

春爐微微一怔,慢吞吞地掏出兜裏的小瓷罐,放到茶幾上,坐下,揉了揉右眼:“老人們總說,眼皮跳,有事到。我說這兩天怎麽眼皮跳個不住。”他頓了頓,投向我的眼神並不犀利,相反還有些遲鈍,問:“你……是妖?”

這個問題倒讓我意外了,我笑:“我以為,你一見到我的時候,就該知道你我算是同類。”

春爐搖頭,很老實地說:“我沒有這種能力。”說完,他眼睛裏有光閃過,突然問:“你是很厲害的妖怪?”

該怎麽回答呢?我這只在人間混跡了這麽久的老妖怪,算是厲害吧。不然,不會對人類提供的任何不懷好意的迷藥免疫,也不會在他們將裝暈的我五花大綁時,輕輕松松用個障眼法,用一根無辜的筷子做了我的替身。在老宋他們個個念叨著要給我燒紙錢時,隱身旁觀的我好幾次都差點笑場,想告訴他們,我只收金子不收紙錢。

“厲害不厲害,不都是妖怪麽。”我如是道。

“不不,如果你很厲害的話,也許能幫我解答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春爐很認真地往前坐了坐,一副小學生請教師長的摸樣,完全不擔心被他的鄉鄰們算計了的我,是不是回來找人算賬的,也忘記了他剛剛趁火打劫偷茶葉的不光彩行為。他目不轉睛地期待我的回應,專注得像一尊陶俑。

“你問。”

“妖怪可以修煉成人麽?”

真是個入門級的問題。

“可以修煉成人身,皮肉血脈、五臟六腑與人無異,修為再高一些,生兒育女也沒有問題。不過,‘人身’與人,還是有本質上的區別,比如不會衰老,不會染上人類才有的疾病,只要一路順風,沒遇到什麽天災人禍,這個人身可以千秋萬載。”我解釋道。